嬴禮起身, 道：“有云‘父不受誅, 子復(fù)仇可也。父受誅, 子復(fù)仇，此推刃之道, 復(fù)仇不除害?！?/br>
    父親不是被國法殺的, 兒子可以報仇。父親是被國法殺的，兒子如果報仇，那么旁人的兒子也可以報仇, 復(fù)仇便會無窮無盡, 不能解決問題，所以不能報仇。

    嬴禮說出了他的觀點, “若要判定王一猛的罪責(zé)，就要看他的父親是不是死于國法?！?/br>
    “王父死于民間械斗?！焙サ溃骸暗峭跻幻驼J為對王父一案的判決不公?！?/br>
    “那就要看王父一案的判決，是按照國法, 還是有所徇私?！?/br>
    “是按照國法，然而律令有不足之處。”

    “那么王一猛依律當斬。再使廷尉完善律令?！?/br>
    “王一猛必須死？”

    “若要撼動律令，便需以命相搏?！?/br>
    “死后不表彰？”

    嬴禮看了嬴祚一眼, 堅定道：“不能表彰。”卻沒有展開說。

    這一段快問快答，兔起鶻落，每一個回答都代表著一次價值觀的選擇。

    胡亥點點頭，沒有評價，道：“接著上課——朕走了。”

    孩子們還沒回過神來。

    嬴禮跌坐在地，渾身的力氣都散了。

    數(shù)日后，嬴禮按照與皇帝的約定，取了這一旬的練字冊，去請陛下檢閱。

    胡亥翻著他的功課本子，問道：“為什么不能表彰王一猛？”

    因沒有旁人，嬴禮也就不需避諱，條理分明道：“誅殺王一猛，是遵循刑罰。表彰王一猛，卻是按照禮法。禮法與刑罰，根本都是為了防亂。若誅殺王一猛后又表彰他，禮法與刑罰相沖突，黔首便無所適從，將為禍亂之先例?！?/br>
    胡亥熟視這個長孫良久。

    禮與刑，根本乃是為了防亂。

    這是張良教給他們的內(nèi)容。

    能有這樣的見識，已經(jīng)超越了古往今來絕大多數(shù)人。

    法律從來不是為了所謂的正義。

    它的根本是為了穩(wěn)定。

    只有在不傷害穩(wěn)定的前提下，法律才會盡可能兼顧正義。

    張良教課的時候，御書房的幾個孩子都在場。

    同樣學(xué)到的內(nèi)容，能否運用一心，卻端看個人造化了。

    胡亥在那功課本子上以朱筆圈了幾個字，道：“還要接著練?！?/br>
    嬴禮雙手捧著接過來，低頭望著上面的紅圈，內(nèi)心又激動又忐忑，悄悄望一眼伏案理政的皇帝，竟然生出一絲親近之感。

    王一猛一案，最終以判決王一猛斬首收尾。

    與此同時，針對相關(guān)的律令進行了完善，而官員自此之后對曾經(jīng)手的案件，將終生負有責(zé)任。比如中央要員，做縣長時誤判了案子，仍會被追索懲罰。

    而凡是事涉人命的大案，每一案判決之前，都要上報至咸陽，由廷尉左右副手分別審理，匯集兩方意見相左的案件，報于廷尉司馬欣，上呈皇帝。

    這直接給胡亥每日增加了個把時辰的任務(wù)量。

    但是通過這些牽扯人命的大案，胡亥能更直觀、準確地摸到帝國病灶的脈搏。

    王一猛案件引發(fā)的思考還未淡去，拓曼那日的發(fā)言卻始終縈繞在胡亥心頭。

    胡亥招來博士仆射叔孫通，要他在黃老學(xué)說之外，另外編纂文集，弘揚大一統(tǒng)理念與愛國主義精神，宣揚秦朝文化的優(yōu)越性，以符合大秦帝國根本利益的文明去教化天下萬民。

    最關(guān)鍵的是，要把這些內(nèi)容列入咸陽書院的入學(xué)考試范圍中去。

    交由趙高督辦的咸陽書院已經(jīng)正式運作了三年。

    朝廷的眾博士與國內(nèi)博學(xué)之士，被請來作為授課先生。

    學(xué)子則是自全天下而來，只要考取了書院名額，那么不但學(xué)費用度全面，朝廷每月還會發(fā)財物給這些學(xué)子。

    咸陽書院分為東西兩所，東所是貴族高官子弟，響應(yīng)朝廷號召，來這里讀書；西所才是寒門子弟，苦讀入學(xué)的。

    兩所學(xué)生通過大考之后，去處也不同，東所為官，西所為吏。

    胡亥倒是想一步到位把科舉制完善了。

    但是現(xiàn)在于他手下做事兒的，上到左相李斯全族，下至偏遠郡縣的長官，哪個都不能同意。如果官員選拔，純以讀書考試來定，那么是對現(xiàn)有貴族豪強利益的一次根本性觸動。

    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更要命。

    政策再好，沒人去推動執(zhí)行，也是空話。

    政令不出咸陽城，為之奈何？

    眼下還有比科舉制推動更重要緊迫的事情，胡亥深知，由咸陽書院開始的改革，徐徐方能圖之。

    是日太原郡守崔源入宮覲見，匯報政務(wù)，等待官職調(diào)動。

    崔源作為郡守，政績斐然，太原郡政通人和。

    而這崔源還有個好兒子崔茂。

    這崔茂便是此前，因務(wù)農(nóng)有方，得胡亥接見，并與皇帝推敲改進農(nóng)業(yè)之法的實干派青年人物。

    如今崔茂主張試行的種田方法，已經(jīng)在帝國北方大面積推廣開來，極大得提高了農(nóng)作物的產(chǎn)量，其功勞可以說比之北鼎匈奴的蒙鹽等人還要高。

    只要不是大災(zāi)年，大秦黔首都不會再餓肚子了。

    然而崔茂在朝堂之上，仍只是個不起眼的“農(nóng)人”。

    這次崔源入宮述職，胡亥特意召見崔茂，與崔氏父子一同用了晚膳。

    宴上君臣盡歡。

    辭別皇帝后，崔源與崔茂父子倆迎著夏夜涼風(fēng)出宮。

    崔茂道：“父親遠途奔波而來，咱們回去歇息?！?/br>
    崔源道：“禮物你備好了嗎？”

    “照著父親吩咐的，為老丞相準備的賀禮已經(jīng)備下了?！?/br>
    崔源點點頭，道：“我今夜出城，明早就能趕到恩師莊子上，早早拜見，才是做學(xué)生的禮儀。況且又值恩師九十大壽?！?/br>
    “可需兒子陪同？”

    崔源想了一想，恩師一門四侯爵，子孫遍及朝野軍中，若兒子能續(xù)上這層師生情誼，總不會是壞事。

    “你自然也要一同去的?！?/br>
    第242章

    前去為老丞相祝壽的官員中, 崔源與崔茂父子倆都還算不上顯耀的，大半個朝廷的要員都送了賀禮, 凡是時間允許的, 都親自前去登門拜賀。

    雖然得皇帝恩賜，保留了左相的官職，但是李斯這些年來已經(jīng)不再處理政務(wù)。只在近郊莊子上頤養(yǎng)天年，偶爾為子孫點撥迷惑, 應(yīng)陛下邀請私下對談重大國事，再有就是見一見他的學(xué)生們了。

    近些年來，連這些權(quán)傾朝野的學(xué)生們, 李斯都有些懶怠接見了。

    遙想當初他七十大壽的時候，還做著滎陽郡守的長子李由與各方學(xué)生前來咸陽祝壽, 把相府圍的水泄不通。

    那時候李斯還因為榮耀而感到高興。

    如今二十五年下來, 年年做大壽，早把李斯給過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