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愣了，“唔”了一聲，本是想看他什么時(shí)候撐不住說出實(shí)情，不意這六歲的孩子卻如此能忍。

    他盯著嬴禮的目光多了幾分考校，道：“好，十日后，你拿著六百篇再來見朕——要你親筆所寫，不許旁人代筆?！?/br>
    “喏?！辟Y答應(yīng)著，再沒有多的話，低著頭退了出去。

    胡亥一直等著他反悔，可是嬴禮直到完全走出他的視線，都再沒有開口。

    胡亥忽然對他這個(gè)沉默寡言的長孫，起了興趣。

    冬日大節(jié)慶。

    胡亥與群臣共宴，列王公卿都出席。

    只今年三大諸侯王只來了漢王劉盈，楚王韓信已死、新楚王年紀(jì)太小，淮南王吳臣稱病未至咸陽。

    漢王太后呂雉與太子妃魯元相鄰而坐，是誰都不能輕忽的存在。

    今年這場宴席，重點(diǎn)卻是在將軍們身上的。

    北抗匈奴大獲全勝，蒙鹽、李甲、秦嘉、灌嬰、蘇離等都頗有功績，得朝廷封賞。就中最亮眼的，還屬北擊千里，于北海畔斬殺了左賢王胡圖的小將蒙南。

    胡亥依次賜酒，問眾將要什么賞賜，一一滿足。

    這等場合，眾將也都有分寸，不過說些“愿大秦太平永固”的吉祥話，唯獨(dú)蒙南不同。

    蒙南起身，滿飲杯中酒，道：“今日闔家團(tuán)圓，天家亦團(tuán)圓。臣聽聞太子殿下身體已漸漸康復(fù)，值此佳節(jié)良宵，敢情太子殿下現(xiàn)身同聚，以安百官之心，以慰陛下天倫?！?/br>
    此言一出，殿內(nèi)原本祥和喜樂的氛圍一掃而空，剎那間無一人低語，偌大的宮室竟然死寂如墓冢。

    胡亥望向蒙南。

    此時(shí)，只要皇帝說一句，蒙小將醉了。蒙南的請求就會落空。

    呂雉等人齊齊望向皇帝。

    然而胡亥微微一笑，道：“還是蒙南知朕心?！狈愿磊w乾道：“去請?zhí)記?，若他果然身體好些了，便來與百官同樂?！?/br>
    隱于深宮近六年的太子泩，終于再現(xiàn)于人前。

    他看起來竟然比從前要胖些了，皮膚竟然養(yǎng)得細(xì)膩潤澤，燈火下觀來，他的臉就像一只圓潤白潔的大饅頭。

    他在皇帝下首為他臨時(shí)加的案幾后坐下來，始終低著頭不敢看底下的百官，也不敢看近旁的父皇。

    趙乾為他斟酒。

    太子泩手足無措，舉著酒杯的手顫個(gè)不停，酒水灑了自己一身。

    底下百官的反應(yīng)暫且不提，一旁呂雉低聲對魯元道：“陛下這是什么意思？”

    太子妃魯元呆呆望著六年未見的夫君，心緒起伏，直到母親問話才回過神來，低嘆道：“殿下看起來倒是還好?！?/br>
    呂雉剜了太子泩一眼。

    就是太好了。

    好的像個(gè)家里良田百畝的老爺家的傻兒子，可不像能繼承國祚的儲君。

    太子泩的出場，似乎是皇帝放出的某種信號。

    至少部分敏感的臣子是這么認(rèn)為的，甚至有人認(rèn)為蒙南的請求是皇帝授意的——否則，陛下完全可以回絕他。

    就在眾臣觀望太子泩是否要復(fù)出之時(shí)，皇帝卻又沒了更進(jìn)一步的舉動。

    太子泩仍是回去閉門讀書去了——仿佛大節(jié)慶宴會上那一次露面，真是像蒙南所說的，為了“安百官之心，慰陛下天倫”一般。

    十日后，嬴禮交來了手抄的六百份。

    胡亥接過來，大略翻看——還真是這小子自己手寫的，沒找別人代筆。

    “你這筆字兒，得多練?！焙サ暤?，當(dāng)然對于一個(gè)六歲小孩的字，要求也不能太高。

    “喏?！辟Y乖乖答應(yīng)著。

    胡亥腳尖踢了踢案幾旁的兩個(gè)大木箱，里面都是嬴禮罰抄的字。

    十日的時(shí)間，還有御書房的課程，他能一絲不茍寫出這六百篇字來，那必然要熬夜點(diǎn)燈，夜以日繼的。

    “朕一直等著你來求見喊冤?！焙ゴ蛄恐Y，道：“沒想到你真就把這六百篇認(rèn)了、抄了?！?/br>
    他盯著嬴禮——這個(gè)孩子有股狠勁兒。

    雖然這孩子看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問答之間斯文內(nèi)斂，然而忍冤一抄六百篇，這事兒做得就透著狠勁兒。

    對自己狠，對旁人自然更狠。

    第239章

    什么叫“求見喊冤”？

    難道陛下知道他是冤枉的？

    嬴禮忐忑而又期盼得仰頭，靜聽皇帝的下文。

    “這字兒得練?！焙ゾ篃o一語提及前事, 只是道：“回去好好練字兒……沒一旬抽幾張寫得好的, 來給朕看?！?/br>
    “喏?！辟Y忙道：“孫兒一定認(rèn)真練字?！?/br>
    這事兒似乎就這么過去了。

    直到半月后, 胡亥親自來御書房, 給眾皇孫上了一堂課，講述了大秦的起源。華夏一詞，源自周朝。周朝以華夏自居, 有別于四方部落。若以周朝時(shí)來論，那么就連如今的秦人, 也一度是化外之民, 與西羌雜居。如今大秦一統(tǒng)天下，四海之內(nèi), 皆是一家，更不必提從前華夏對外的蔑稱了。

    拓曼若有所思。

    這堂課過后，樊媛被送回了漢地, 對外的說法是要回家備嫁了。

    呂嬃想要為幼女尋重臣之后佳婿的想法, 自然也就落空了。

    太子妃魯元又向皇帝請罪。

    胡亥溫言勉勵了她幾句, 說她做得已經(jīng)很好了, 并沒有什么罪；皇孫們的伴讀, 最好是跟正主的性子反著來, 嬴嫣脾氣沖些，便選性情溫婉的淑女做陪；嬴祺、嬴禎膽子小些，便選有擔(dān)當(dāng)?shù)膶㈩I(lǐng)之后為伴。至于嬴祚的伴讀，就由他來挑選。

    皇帝沒有提到嬴禮的伴讀, 太子妃魯元便默認(rèn)不需給嬴禮更換了，只接連去照著皇帝的要求，為幾個(gè)孩子找新的伴讀。

    這日劉螢也接到消息，親自來接拓曼，與胡亥一同往章臺殿走去。

    兩人都沒有提到胡亥方才講課的內(nèi)容。

    拓曼牽著胡亥的手，邊走邊仰頭問道：“陛下，從前的羌人、狄人，如今都是一家人了嗎？”

    胡亥笑道：“朕方才是怎么講的？”

    拓曼脆生生復(fù)述了一遍。

    劉螢笑道：“這孩子倒是跟陛下親——每常在家中，有不如意之處，總說要找他的皇帝舅父去?！?/br>
    胡亥晃著拓曼的小手，笑道：“就該這么做！”

    其實(shí)拓曼究竟在家中提不提胡亥，無人知曉。然而劉螢這般說來，乃是做母親的心，想要兒子得皇帝喜愛，因而故意表示兒子對皇帝的親近。

    胡亥也不深究，笑道：“這孩子小時(shí)候看著安靜，大了倒是活潑些了?！?/br>
    劉螢笑著點(diǎn)頭。

    其實(shí)拓曼自幼學(xué)著兩門語言，說話流利程度自然不如同齡的小孩子，便顯得格外沉靜；待到五六歲起便漸漸說話流利起來。

    拓曼的活潑又與嬴祚的活潑不同。

    嬴祚的活潑便如嬴嫣的火爆脾氣，純自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