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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孝鈺輕聲道:“爸爸不喜歡政客,不喜歡軍方,我能理解,但是您……為什么不喜歡孟敖?”何其滄冷笑一聲:“方家倆兒子,你看哪個像中國人?”何孝鈺愣了。何孝鈺的母親去得早,何其滄把她帶在身邊親自教養(yǎng),雖然她也是美國長大的,但是中國的一切都沒落下。孟敖和孟韋……“方孟敖是個原裝的美國人,你同意么。”何孝鈺沒回答。“你爸爸,你方伯伯,梁經(jīng)倫,都是留美的。你看我們身上有美國人做派嗎?你爸爸我最厭惡美國人那不可一世的一套,比如巴頓,比如麥克阿瑟,端著槍充當(dāng)救世主!方孟敖學(xué)他們學(xué)得挺好?!?/br>何孝鈺跪在父親腳邊,給父親捏腿。父親那點可憐的自尊,中國人的自尊,在捍衛(wèi)最后的領(lǐng)地,只能堅持中國人的一切。何孝鈺捏著捏著,垂下淚來。單福明終于熬不住,和司機(jī)單獨找了個地方偷著抽煙。好煙抽不起,抽“白金龍”。他們倆吞云吐霧,瞇著眼,覺得自己是神仙。單福明的大腦日夜不停地運(yùn)轉(zhuǎn),因此他比誰都聰明。根據(jù)他搜集的情報,他們偉大的徐鐵英局長被共產(chǎn)黨涮了。那么這個事情梳理一下,是這樣的:崔中石拿著空軍侯俊堂貪污被查抄的一部分股份去求徐鐵英救方孟敖。徐鐵英為了錢,陷害侯俊堂,順便開脫了拒不轟炸開封的方孟敖的共產(chǎn)黨嫌疑。然而這個崔中石最后也沒把錢給徐鐵英,轉(zhuǎn)給香港了。徐局長白忙一場,惱羞成怒,抓捕崔中石。不過,是徐局長要殺崔中石么?單福明夾著煙,用拇指撓臉。并不像。方步亭為了救崔中石當(dāng)時拿著支票去給徐鐵英,四十七萬美金說開就開。徐鐵英無非是要錢,給錢就行,要崔中石的命做什么?單福明分析來分析去,最要殺崔中石的……南京!單福明一哆嗦,煙燙了手指。方孟韋這幾天還是睡不著覺。睜著眼發(fā)呆,發(fā)呆到天明去上班,站在街上維持治安。昨天在大街上差點昏過去,幸虧被人扶著。他心里空,腦子里空,什么都是空的。他什么都沒有了。方孟韋恍惚地發(fā)木,打了麻醉藥一樣,不疼不癢,不高興不難過,挺舒適。不用多想。不用多想。榮石開始發(fā)燒。他揣著密碼母本到了張大夫家,張大夫看他的臉色嚇一跳。馬上處理他額頭的傷。“你……這傷沒有感染的跡象,怎么燒得這么厲害?”榮石微笑:“自從燒傷以來,經(jīng)常會這樣,莫名其妙發(fā)燒。挨一挨就過去了,沒事?!?/br>張大夫憂心:“過兩天的任務(wù),你行嗎?我打報告換人吧……”榮石還是笑:“不就是再次穿過封鎖線么。我可以。畢竟我有經(jīng)驗了?!?/br>張大夫縫了他的傷,對著榮石欲言又止。榮石看上去很奇怪,就像……丟了魂一樣。榮石離開張大夫家之前,忽然問:“這次我要是犧牲了,你往上報用什么名字?”張大夫一愣:“榮石?!?/br>榮石搖頭:“不要榮石,榮石混蛋了一輩子,得報應(yīng)早死了。隨便弄個什么名字吧,榮國槐也成?!?/br>張大夫看著榮石,心里很難過:“國槐同志,你……”榮石笑:“唉,報應(yīng)?!?/br>榮石再一次穿過封鎖線,高燒不退。他的嘴唇起皮,外翻,特別嚇人。共軍營地的人提出他可以歇一晚再返回北平,榮石笑著搖頭:“不能歇,一歇我就爬不起來了?!?/br>高燒到一定程度,臉色反而是白的。蒼白蒼白的臉色,幾乎發(fā)亮的眼睛,榮石胸腔里的火似乎燒到了回光返照的時候,最后一把,燃盡一切。他步伐穩(wěn)健地走向北平城。今夜有月亮。非常美的月亮,像天空的一滴淚。方孟韋稀里糊涂睡著了。他做了個夢,夢見榮石站在北平城外面對著他笑。方孟韋心里一疼,輕聲問他,你在干什么?榮石還是笑,仔細(xì)地看著他,看了半天,告訴方孟韋,他是來告別的。方孟韋一驚,問他,你去哪兒?榮石的影子越來越淡,越來越淡,他就那么笑著,輕聲回答,望鄉(xiāng)臺呀……方孟韋突然睜開眼。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發(fā)抖,一身的冷汗。望鄉(xiāng)臺。他想起來當(dāng)年那個男人看著地獄苦海的壁畫給自己講解什么是望鄉(xiāng)臺——死去的人的靈魂,登上去,回頭看一眼家鄉(xiāng)親人,哭一聲,才能去陰曹地府。榮石好像是來看一眼自己的。方孟韋連滾帶爬起床穿衣,拿著車鑰匙往外跑。深夜,沒有燈,他腳一踩空差點滾下二樓。謝培東聽到聲音,起床開燈,正看見方孟韋跑到大門外面。“孟韋,半夜的你干什么?”方孟韋一臉蒼白:“姑爹,我,我出去一趟,我出去一趟……”謝培東叮囑一聲:“穩(wěn)定心神,開車慢一點。”方孟韋點點頭,沖出家門。方孟韋開車直接去了單福明家。單福明住一個小四合院,老婆孩子擠一堆。方孟韋砸門的聲音把他一家驚醒,甚至驚起一片鄰居。方孟韋顧不上客套,揪住哈欠連天的單福明的領(lǐng)子,低聲咬牙切齒地問:“榮石出城都是往哪個方向去?!?/br>單福明傻乎乎看著他:“誰是榮石?!?/br>方孟韋急得冒火:“別裝傻了!他每次出城是哪個方向!”單福明閉著嘴巴。方孟韋壓低聲音:“聽著,單前輩,你忘了個事兒,我也是中統(tǒng)出來的人。榮石每次出城都正好你當(dāng)值,你不解釋解釋?”有鄰居圍觀上來,單福明的老婆嘰嘰哇哇撕吧方孟韋要他松手。方孟韋鐵了心要揪單福明的領(lǐng)子,一動不動。單福明一搡把他老婆推進(jìn)門里,怒道:“看什么看!”他轉(zhuǎn)過頭,冷笑:“你們倆,嘖。東南方向,我就知道這么多?!?/br>方孟韋放了單福明,開車直奔城門。北平警察局002的車,方孟韋交了證件,吼了一句緊急公務(wù)。夜間進(jìn)出城門得有徐鐵英的條子,但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長顯然可以例外。不光方孟敖會抽人,方孟韋也會。守門的不敢攔他,方副局長開著車奪命一般沖出北平城。榮石倒在野草地里。這感覺很奇怪,靈魂一直在往上浮,想要擺脫灼熱的軀殼。榮石自己也起了心思,似乎只要一閉眼,一切都解脫了。沒有不甘,順其自然。榮石太累了,他只愿閉上眼,睡一覺,做一場美夢,再不醒來。睡一覺吧。榮石疲憊地眨眨眼,眼皮漸漸往下沉。最后的印象,是天上的月亮。清亮的光,那么哀傷。方孟韋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找到榮石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