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里帶了一絲責(zé)怪：“這個趙建國啊，以后不過了。”說完又笑笑，補救了一句：“建國啊，最懂得情誼，感情豐富的漢子呢！”

市里的領(lǐng)導(dǎo)笑笑，并不發(fā)表意見，大家只是端起趙建國給斟滿的酒杯一起碰碰含含蓄蓄的便開了菜。

“建國，這菜稀罕，咱們食堂什么時候?qū)W會的？”馬市長指指面前的六個菜，這六個大菜一水的是放在湯碗里的，沒有炒菜，是統(tǒng)一的湯菜。

趙建國連忙放下手里的酒壺，走到領(lǐng)導(dǎo)們面前，他的腳有些發(fā)軟，咬咬牙，站直了：“馬市長，這是咱萬林的傳統(tǒng)菜?！彼叩侥切┎嗣媲耙粋€個指過了：“老豆腐，腸子湯，夾餡子，羊rou丸子湯，肚肺湯，紅燜羊rou。這涼菜是涼拌羊鼻涕（一種菌類），醬香羊rou，拌粉條，涼拌兔rou。”

他說完，一桌子人奇怪的看著他，說實話，這些熱菜，以前真的還就知道，很久之前萬林市的傳統(tǒng)菜是很出名的，號稱萬林八大碗。不過，解放后，這些菜好像沒人再做了。

說了一番話的趙建國，看看一臉感動，覺得趙建國很給他面子的老主任，他咬咬牙低聲說：“老領(lǐng)導(dǎo)，沒花什么錢，您帶著后勤一直養(yǎng)豬，養(yǎng)羊，每次那些東西都貼補了咱辦公室招待費里，這么些年了，您總要吃一次咱后勤養(yǎng)的羊。再說，羊rou都是養(yǎng)胃的，您說……您說褚部長的胃一直不好?！?/br>
趙建國說這話的時候，沒動半分心眼，他只是覺得，這功績都是老主任的，他可不能得去，必須告訴老主任這些功勞不是自己的。

褚部長看看自己的連襟，不由感動，他舉起酒杯與自己的連襟碰了一下：“宋沛啊，咱們也是不容易，文化大革命那會，我以為自己會死了?，F(xiàn)在那，每一天活的都是賺來的?，F(xiàn)在，每一天都要好好工作，報答組織的信任。什么胃不胃的，也就是你……一直惦記我?！彼闻媾c連襟一飲而盡，沒有說話。

趙建國過去，幫他們倒?jié)M酒杯，覺得氣氛悲傷，連忙說：“老主任給咱萬林做了那么多事，要走了，怎么也要吃傳統(tǒng)菜的，這些羊鼻涕是清早我家三兒上山采的，回來的時候還買了一只兔子，咱這地兒，土產(chǎn)便宜，一只兔兒三塊五。老豆腐是廚師長磨得，丸子，粉條，還有這些rou菜都是咱那一只羊出的……老主任，我知道您怕我把您存起來的家底兒花了，沒花，都是咱政府自己后勤的東西。也就是調(diào)料，這頓加上酒沒到七塊錢?！?/br>
馬市長笑了下，先敬了一杯，接著夸獎趙建國：“以前沒看出來，咱建國也是個能夠的呢?！?/br>
大家哈哈一笑，這話題便奇跡一般的從傳統(tǒng)菜自然而然的轉(zhuǎn)到了萬林市的歷史。說到歷史，趙建國那一刻簡直是虎軀一震，歷史，他知道啊，除了課本的，他最知道的就是這萬林市的歷史了，昨兒剛學(xué)的。當(dāng)話題一扯，他的話匣子在推杯換盞之間，很奇妙的轉(zhuǎn)到了萬林市。

那個歲月，人人都讀著有限的課本，數(shù)的上的書報，聽的是很少幾個臺的收音機(jī)。除了國家灌輸?shù)膰H大問題，還有新的精神。這本地兒的歷史，知道的自然是少的可憐。

趙建國從附近的老爺山住的原始人，說到山西本地人法家的荀子，過去萬林市叫什么名字，有啥名人來過，萬林市在軍事上的作用，古代出了幾員著名的大將軍，歷史上考了多少舉人。

這坐著的，大部分都是萬林本地人，即使不是萬林本地人，那血統(tǒng)里都有萬林周邊的印記。聽聽，就不知道，這貧寒的地方，過去也是書香門第，他們就不知道中華民族起源，黃河流域跟自己出生的地兒有那么大的關(guān)系。中國人，天生就帶著一種大國的民族自豪感，話題便這么打開了。

時間緩緩過去，最開始，市委領(lǐng)導(dǎo)那一桌給趙建國加了一把椅子，再后來，飯吃完，上了茶，大家開始在記憶力翻找歷史的痕跡，后來食堂大師傅出來了，說起這地兒的老建筑，說起以前那是誰的房子。

那頓飯，一直吃到了晚上十一點，趙建國將意猶未盡的領(lǐng)導(dǎo)們一個一個的送回家。跟老主任分開的時候，那位省委的褚部長給他留了電話，家里的住址，對他說：小趙，去了省里，要來家里坐。

午夜，街邊的路燈昏暗，趙建國慢慢走著，他走了一會，發(fā)現(xiàn)，這一晚，大家都在圍繞在他身邊，都在跟著他的語調(diào)起伏走，那一刻，這個憨厚的男人感覺自己找到了什么。那是一種節(jié)奏，挑動別人跟隨自己走的節(jié)奏。這一剎，趙建國覺得自己找到了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奇妙的門。

第7章

天氣漸漸轉(zhuǎn)熱，學(xué)校要求學(xué)生們統(tǒng)一穿起白襯衣，藍(lán)褲子，白球鞋。趙學(xué)軍穿的是二哥趙學(xué)兵的舊衣服，白襯衣已說不上白，算是灰白，襯衣的后衣襟上還有墨水印。趙學(xué)軍記得小時候，因為穿舊衣服總是跟父母鬧脾氣，誰不愛穿著嶄新的衣衫？現(xiàn)在，他只是接過mama改好的白襯衣，笑笑，并不計較的上了身。

看到穿舊衣服的兒子，高橘子是心酸的，那份心酸卻也只是停留了片刻后就丟到一邊。丈夫提升了，家里的事情越來越多，人情往來也是越來越多。孩子滿月要送六尺棉布，結(jié)婚要送臉盆暖壺，有朋友同事生病住院，還要送兩包鈣奶餅干。這些東西都要拿錢買的，即便是不想送，人家巴巴的來家請，不去，實在不好。需要錢的地兒越來越多，高橘子主動回家跟父親要趙建國那三千元的復(fù)轉(zhuǎn)軍人費。那夜，她是哭著回來的，舍不得買三毛錢的車票，是走三十里地山路回來的。

趙建國最近很大度，也許是真的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不一樣，他知道妻子回了娘家要錢，也預(yù)料到了必定要不回來。卻什么都沒說，以前也許他真的會因為三千塊跟妻子吵架，逼迫著妻子回娘家，即便是知道要不回這三千塊，他總要出了這口氣?，F(xiàn)在，對于人生前途他有著太大的指望，隱約著他覺得那三千塊并不是那么重要。他有很多事情需要做，未來他能預(yù)見自己的世界絕對不止三千塊那么簡單。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很忙，除了上班，還要抽空學(xué)習(xí)，他覺得自己幾乎是無知的，對人無知，對活著無知。有時候，他會安靜的坐在辦公室思考，思考人為什么活著這樣的奇妙問題，思考完，他會在下班時間拿著一副象棋子，蹬著自行車去市博物館找老常下一把。

老常就是那個博物館的門房，那人實在是個趣人，他的有趣在于他對人生，對世界有一份奇妙的解釋，幾乎每一個屬于趙建國想不通的問題，他都有著自己充滿人格魅力的解釋，如歷史，如單位，如家庭，如現(xiàn)在這個時代。大千世界，萬變，不離其宗。

趙建國從不覺得與老常交往失了身份，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很認(rèn)真的去學(xué)習(xí)老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