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直的背影。銀色泛著紫光的發(fā)絲落在手背上，癢癢的，似方才噴在耳際的氣息，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才能壓下周身涌起的那股不自在。

凡人不會騰云駕霧，找仙宮中的天奴們學(xué)了許久，跌一身青紫也沒招來半朵祥云。勖揚君勾著嘴角嘲弄他：“凡人就要守凡人的本分。”自六歲那年進天崇宮，不知不覺千年光陰如白駒過隙在指間滑過，步出宮門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二太子瀾淵曾帶著他御過祥云，都是數(shù)百年前的事了，飛出不遠就被勖揚君追了回來，如今只記得宮門前的萬階登仙梯，綿延曲折，如白色巨龍盤踞于山頭。

站在空中往下看，云氣漫漫，一片翻滾涌動的蒼白霧氣。猶不死心，睜大了眼睛想要從那些翻滾的縫隙間看到些什么，云下的凡塵俗世一閃而過，快得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抓不住。失望也似流走的云煙，淡淡地在心頭飄過，臉上不敢露出分毫。

“拿著。”

空著的左手里忽然塞進來樣事物，是只玉瓶，觸手微熱，也不知道他握了多久，瓶身上還留有余溫，掌心一陣火燙。

“斷玉膏?！弊弦碌奶炀硨χ祜L(fēng)過耳，衣袂飄飄，把冷硬的聲音也吹柔了幾分。

是天界中的療傷圣品，文舒認得，涂上后，即使斷骨也能再生的。視線落到自己牽著他的衣袖的手上，袖口邊繡的是忍冬紋，紫衣銀線，繁復(fù)而華麗：“謝主子恩典?！?/br>
前幾天還用得著，現(xiàn)在傷都好了。

勖揚看不見文舒臉上的苦笑。

龍宮中早備下了宴席，豬鼻鹿角的老龍王大笑著來迎：“勖揚天君大駕，使我龍宮蓬蓽生輝?！?/br>
勖揚君擺手說：“不客氣?！?/br>
門外一陣環(huán)佩叮當，裙擺微動，香氣暗浮，一眾蚌女簇擁出個明眸皓齒的美人。

“這是小女瀲滟?！?/br>
瀲滟公主娉娉婷婷地走上前來拜禮：“瀲滟見過天君?！泵滥坑ü饬鬓D(zhuǎn)，芙蓉面上飛起兩抹紅霞，艷過身上那條石榴裙。

怪道那個閱人無數(shù)的二太子瀾淵也要在文舒面前夸她：“天界里要說東海老龍王家的女兒難看，那就真的連嫦娥都沒法看了。”

舞起席開，人身魚尾的鮫女合著調(diào)子唱起婉轉(zhuǎn)的歌謠，歌聲清越，低處似是月下一泓幽水，脈脈含情不語，高處如箭指九重云霄，似能裂天。

瀲滟公主執(zhí)著酒杯來勸酒：“天君尊貴非凡，瀲滟久仰大名，今日一見，終于得償心愿。請?zhí)炀齽?wù)必喝下這一杯?！?/br>
又親手來為他夾菜：“天君來嘗嘗這道菜，瀲滟愚笨，不知合不合天君的口味……”

紅著臉坐到勖揚君身邊，絮絮地來和他說話：“聽說勖揚君棋藝獨步天界……”

“瀲滟前兩日畫了幅畫，要請?zhí)炀更c一二……”

“瀲滟前兩日新學(xué)了一首曲子，還沒練熟，天君千萬別笑話……”

嬌聲軟語，一派小女兒家的懷春心思。見勖揚君仍是疏離沉默的神色，低下頭來咬一下唇，抬起臉時又是興高采烈的，放在桌下的雙手把一塊帕子絞得死緊。

文舒站在勖揚君身側(cè)，諸多事務(wù)都讓瀲滟公主和龍宮的奴仆們搶去做了，眾人圍著勖揚君團團轉(zhuǎn)，他就漸漸被擠到了一旁。也樂得清閑，細細打量著龍宮里的擺設(shè)，壁上嵌一周夜明珠，映得海底亮晃晃仿佛人家白晝，珊瑚擺件翡翠瓶，堂上一面碩大的屏風(fēng)上畫著碧海云天，潛龍出海。

神思游轉(zhuǎn)，想起那只性子急得如火團的炙鳥，和那句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文舒啊，我又被老頭子關(guān)起來了”。居然這時候才想起來。

堂上仆從如云，來來往往好不熱鬧。文舒往人群集中處看一眼，那人正與龍王客套，瀲滟公主的身影正擋住這里。便大起膽子，悄悄跟著一班小廝一起退了出去。

找人問一聲：“天君想問，赤炎皇子現(xiàn)下如何？”

立馬有人將他領(lǐng)了過去。還沒進門里頭就飛出一只茶碗，險險就打中了臉。

“你就這么待我？”文舒站在門邊笑。

屋里的人聞言回過身來，赤發(fā)紅衣，左耳邊杯口大小一只金環(huán)一晃一晃：“文舒？”

赤炎快步奔過來，要邁出門時似被一道無形的墻攔住了，“哎喲”一聲揉著額頭喊痛：“你怎么來了？”

“探監(jiān)?！?/br>
“你也來看我笑話。”赤炎不滿道，干脆盤起腿在門邊席地而坐，嘴角一撇，顯然是不甘心被關(guān)在里面。

“赤炎皇子的笑話我難得看一回?！蔽氖嬉哺陂T邊坐下，問道，“你這又是闖了什么禍？”

“沒什么。”赤炎道，略帶紅色的眼得意地看著文舒，“我把伯虞打了。”

“那小子我早看他不順眼，就知道巴結(jié)著那個勖揚君。哼，搶人都搶到洛水府去了。也不看看是誰的地界……正好叫我遇上……你沒看到他那個樣子……哈哈哈哈……老子這么大點兒的時候都比他強！”

勖揚君一脈原形也是龍形，因此與龍族素有親緣。兼之年歲相當，幾位龍皇子也與勖揚君從小有些來往。西、南、北三海龍皇子與勖揚君同氣連聲，對文舒自然沒幾分好臉色。只有這位東海龍皇子赤炎仗義直爽，與文舒一來二去就成了好友。

赤炎生性熱情好義而莽撞，常因魯莽而惹禍，叫龍王氣憤不已。這次打傷了西海龍皇子，一定讓兩家臉上都不好看，難怪龍王要關(guān)他閉門思過。

“以后做事前要多想想?！边@樣的話文舒不知勸了多少遍。

他無事時信誓旦旦說記住了，一旦事到眼前立刻又忘了個一干二凈。

“文舒啊，還是你想著我……”赤炎坐在門檻邊感嘆，“過來跟著我吧。跟你說了多少回了，總是搖頭。我這龍宮哪兒比天崇宮差？看看你，那個勖揚是不是不讓你吃飯？總不見你長rou。”

文舒不說話，笑笑地看著地上的青玉石板。

赤炎見他無語，又獻寶似地從懷里掏出只草編的螞蚱拋到文舒手里：“前些時候去人間時得的，我知道你想凡間，給你帶的……等你跟了我，我?guī)闵戏查g轉(zhuǎn)去，你愛呆多久呆多久?！?/br>
文舒看著手上的螞蚱，小心地托在掌中：“謝謝?！?/br>
“朋友嘛，說個‘謝’字就生疏了。你等著啊，等老子出來了，我再上凡間給你弄些別的來。免得你心心念念地不安生?！背嘌咨煲粋€懶腰，咂著嘴道，“真他媽沒意思，這破術(shù)法，不讓人進又不讓人出，連要喝壺酒都要讓他們?nèi)舆M來，老子都成什么了都……”

忽然又回過眼來問文舒：“我說，天界不也挺好的，你回什么凡間？你又回不去。”

“就因為回不去，才更想回去?！蔽氖娲鸬?，低頭看著手里的螞蚱，“我是從凡間來的，不回凡間又能回哪里？”

縱使人非物也非，故土總是故土，孤燕歸巢，倦鳥投林，能縫補起一身傷痕的地方也唯有故鄉(xiāng)家園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