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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子每天早上就排滿了人。排著排著就有人倒了下去,然后再也沒有起得來。李二家那會兒已經(jīng)沒鴨子賣了,即使做好了掛出去也沒什么人買。富貴人家自去大號商鋪買吃食,從不會光顧這般小店。可周圍遠(yuǎn)近的普通人家,此時早已是揭不開鍋了,怎還有錢銀來買他家的鹵菜。李二記得清清楚楚,那年初夏家里米缸還剩最后一瓢白米的那天下午,李二他爹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抽了一下午的煙鍋。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李二他爹坐在院子里低聲囑咐他的婆娘,說“煮一鍋白飯,灶上還有一塊鹵rou,一會兒撈出來我把它切了。然后灶上的火就歇了吧。”李二和大姐倆人餓得沒力氣說話,一起躺在一樓的廂房里。隱隱約約聽得爹爹在外頭院子里說要煮飯切rou,幾乎以為是自己餓昏了頭,或者是爹爹餓昏了頭。那會兒是夏天,雖說尚不太熱,可也熱起來了。李二他娘悶了一會兒,突然接話:“灶上的火歇不得呀……”鹵菜店的老鹵,日日都是文火伺候著,片刻不得停的。除了每日放新鮮鴨rou和添補(bǔ)些作料之外,還得另放一塊大rou吊味,每十日撈出來換一塊。一旦灶上的火停了,天氣熱再變了味道,這熬了幾年的老鹵便是再用不得了?!邦櫜坏昧恕!崩疃а烙脽熷佋伊嗽业孛妗F鋵嵥宜闶呛玫牧?,起先還有些銀錢可以買糧食??少u糧食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糧店撐了半月不到便關(guān)門歇業(yè),黑市上的米貴的讓人肝疼。李家鹵菜店原本一月可賺二兩銀子,換四擔(dān)白米,足夠一家四口兩個大人兩個孩子吃上四個月。如今黑市里,二兩銀子只能換得兩擔(dān)摻了沙子的白米。回來撿拾之后,兩擔(dān)便只剩得一擔(dān)半了。何況李家鋪子,如今一個月一兩銀子也賺不到了。日日只見銀錢出門去,卻不見得回來。李二自小身子不大好,前日還病了一場,更把他爹娘幾年存的些貼己都花了一干二凈?!按鬆?,咱們怎么辦啊……”李二他娘擦了擦臉,坐在了她男人身邊,聲音已有些哭腔。此時是夏天,家里的棉衣十天前已經(jīng)典賣出去了。住的房子還是租來的,月月房東便來催逼。倒也不能怪人嚴(yán)苛,實在是大家都揭不開鍋了。前些日子有人牙子路過,探頭探腦的抻進(jìn)來望望。街坊都知道李家大女兒十歲了,長得標(biāo)致伶俐模樣,自小在店里幫襯,更是勤快能干?!袄侠畎?,你們家的女兒……”人牙子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李二他爹一扁擔(dān)打了出去?!安毁u不賣,滾出去?!崩疃偷秃鸬溃袷桥录依锶寺犚?。“嘖,趁著這會兒還能賣個好價,這會兒不賣,你打算過些日子留著吃啊?!比搜雷用亲影侵议T檻,一臉的市儈猥瑣?!皾L出去?。 崩疃r惱火起來,扁擔(dān)真揮了過去?!皣K?!背酝臧酌椎牡诙眨疃闶帐傲藥准律?,出門當(dāng)兵去了。剛?cè)ケ憧深I(lǐng)二兩銀子,此后每月再二兩銀子。這每月二兩,李二他們母子三人足足吃了兩年整,他們沒再吃過米糠,也沒再吃過野菜。李二他家靠著他爹的軍餉,熬過了明初最大的饑荒年。那年夏天,李二他爹沒舍得把女兒賣了,卻把他自己賣了。他領(lǐng)了兩年軍餉,供養(yǎng)了家里的婆娘孩子——直到兩年后的夏天,他孤孤單單的死在漠北戰(zhàn)場,連尸骨都沒能帶的回來。知道消息時已經(jīng)快到了冬天。李二他娘在月頭時候照常去衙門領(lǐng)軍餉,卻被告知下月再沒得拿了。而這月的軍餉不是二兩,是三十兩銀子。三十兩是遺孤的補(bǔ)貼,一次給足。她用塊布抱著三斤銀子,渾渾噩噩的往家里走。若不是大姐兒一路陪著她,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幾乎要掉進(jìn)河里。兵荒馬亂的時代剛結(jié)束沒有幾年,本以為按月吃餉再熬幾年,等到大姐出了門,日子便好過了??烧l也料不到會被帶去了漠北戰(zhàn)事,誰也料不到李家的大爺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舊時的事情,李二已經(jīng)很久沒再想過了。今天乍一瞧見柳云青的憔悴樣子,他心頭悶了好一會兒。李二想了想,在廂房外面的院子搬了個小椅子坐下來,慢慢抽幾口煙。知了有一聲沒一聲的叫喚,李二坐在樹蔭里很是傷感了一會兒,轉(zhuǎn)念又想起這幾日的挑費——他覺得自己心痛得就快要死了。抽完煙,他把小銅煙斗敲敲干凈,插回腰間?;剡^頭扣了扣柳云青的房門,“小柳哥,我人就在外頭干活。有啥事你就喊一聲。沒的關(guān)系?!绷魄嗾妹悦院凰@一嗓子喊醒,懵了半天,才緩過勁低低的答應(yīng)了一聲?!罢嫠麐屝銡??!崩疃?cè)耳聽了他答話,忍不住咧嘴笑了笑。柳云青慢慢松下渾身的勁,倒回床上。記憶有些不清楚了。不知道是因為受傷太重,還是因為昏迷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璧乖跇蛏现埃坪踝吡撕苓h(yuǎn)很遠(yuǎn)的路。從西邊一直往東走,走了半個月?還是二十多天?腿斷了之后極難行走,起先他還有力氣拄著樹枝做的拐杖慢慢往前挪。爾后拿身上的佩劍權(quán)當(dāng)路費,求了個趕車的大爺帶著他一路往金陵走。那真是把好劍。他低低的嘆了口氣。他沒學(xué)過醫(yī)術(shù),剛受傷那會兒只能簡單的給自己的腿做些包扎止血。始終得不到治療,傷口鉆心入骨的痛,后來就開始化膿發(fā)臭。一開始他勉強(qiáng)能每日清洗,可水也不干凈,天氣又太熱,只能眼睜睜看著傷口一天天的更加惡化。再加上內(nèi)傷雖說不是太重,可是也阻礙了他內(nèi)力運(yùn)行?!乙懒?。柳云青白天艱難的一步一步往東走,討些剩飯吃,夜里就睡在屋檐下、破廟里。腦子里只有翻來覆去這一個念頭?!伊魄嗍钦娴囊懒恕T鹤永锏呐衤暣驍嗔肆魄鄮缀跻獕櫆I的矯情思緒。李二的力氣大得很,劈柴又快又利索。李二在七八歲上下時,家里條件慢慢好了起來。他娘本就是做鹵菜生意,對付兩個孩子的吃食更是沒的說。遠(yuǎn)近的店鋪老板都不算多寬裕,早飯時家家都是就著咸菜吃稀粥。獨獨李家寡婦帶著孩子一人一個咸鴨蛋,就著吃鴨rou炊餅或是鴨架子湯熬得糯米粥,養(yǎng)得李二姐弟倆都是高挑身材,該肥的肥該瘦的瘦。李二日日干活,十三四歲時肩膀就抵得上十六七歲的小伙子厚實。柴火是灶上煮鹵鴨用的,他愛干凈,不喜歡劈了一堆柴堆那兒返潮。都是買了柴回來曬干放那兒,每日用多少才劈多少?!靶×?,下午做完生意,我做個rou粥咱們晚上吃,家里還有點兒醬黃瓜,咋樣?”李二一邊劈柴一邊扯著嗓子和柳云青說話。柳云青有點看不懂李二這個人。自己身無分文,落魄如此,怎得倒被照顧得這般殷勤。柳云青不知道,李二那天本想關(guān)上門不管他死活時,突然想起他娘那年病重時有一天晚上突然對他很嚴(yán)肅說的幾句話?!澳愕f是死在漠北,可尸骨都沒帶的回來……”“他若是受了傷,討飯回來,只怕你都要認(rèn)不出他是你爹了……”“若是有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