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錄無一不精、記無不詳，字字珠璣，堪為當世器樂盛典，沐惜追閱至妙處，不由贊嘆出聲，直呼神人。

不知不覺天色已晚，室內(nèi)鴻蒙，卷上字跡難辨，沐惜追索性將竹卷移至窗臺，借著月色繼續(xù)研讀，驀地，一行小字竄入眼簾：“嘉熙隆冬，救一人于寒潭，時逢大風雪，賜名寒雪?！?/br>
——嘉熙？那便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沐惜追忖度著，繼續(xù)往下：“寒雪性慧，學藝速成，武絡(luò)清奇，百年難遇?！?/br>
壓下心頭涌上的怪異之感，仍要翻閱時，卻見數(shù)頁空白，直到卷末復(fù)有記載：“天南地北終有所，寒雪行歸青云堡，除名碧云谷?！?/br>
緩緩合上卷軸，沐惜追倏然失了興致，怔忡的望向窗外。

——少子正值青蔥年，盛邀共賞無明夜；一任錦囊空，不放金杯歇。君心無物比風流，臨川照孤洲。

“君心無物比風流，臨川照孤洲……”

只不過是低低吟哦，心臟竟慟如撕裂，感覺那么疼，像要死去一般。

沐惜追深深的吸了口氣，將門扉輕掩，踉蹌的走回房去。

月明清露冷，江海連溯。靜謐的水面突起漣漪，蕩開層層波瀾，綿延白光粼粼。

夜憩中的白鶴聞聲雀起，鳴唳不止。

嘩啦一聲浪響，一人浴水而出，光裸著玉白的足弓踏上岸來，月下姣容明圣，恍如天神降世。

咕咕——

福壽和延年撲閃著飛上前來，興奮不已。

“餓了？”秀逸的眉輕揚，說話時尾音上挑，聽起來心情不錯。

咕——咕——

“喏，拿去?！毙渑蹟傞_，一團黑乎乎的軟體扭曲著跌落濕軟的地面。

但見兩只白鶴爭相叼啄，間或吐出幾只，一副難以下咽的模樣。

“夠了，給我停?！毖┮姵钫Z畢，俯身將殘余的軟體拾入籠中，又用短匕割破指尖，讓殷紅的血一點一點緩緩滴下。

“前輩，你在做什么？”

身后傳來腳步聲，正是被異響驚動的沐惜追。

雪見愁頭也不抬：“你是瞎子嗎？不會自己看！”

地上尚有未被虜入竹籠的深色團子，似是意識到危險，莫不伸縮爬行，但移動極為緩慢，掙扎亦如徒勞。

沐惜追面色微變，強自鎮(zhèn)定道：“前輩給我吃的就是這些？”

“是又如何？”雪見愁不為所動，兀自凝神，繼續(xù)以鮮血喂食。

半晌，沐惜追一字一頓道：“我說過，我不是前輩的寵物?！?/br>
“哦，原來你在介意與福壽延年同食一事。”雪見愁恍然抬眸，眉目風流，“海參在江南一帶被人供為珍饈，用以喂食有何不妥？”

“所謂珍饈亦需經(jīng)過烹煮方能入口，前輩給我吃的不是海參，而是血蠱，兩者豈能相提并論?！?/br>
“哈哈。”雪見愁冷笑數(shù)聲，道，“珍饈味美，難道可以救你性命？”

“……”

見沐惜追啞然，雪見愁繼續(xù)道：“海參在內(nèi)水十分罕見，須至深海獵取，費時歷久，你當我是吃飽了撐的、閑著沒事做嗎！”

——莫非不是嗎。

未及開口，又聽雪見愁道：“你筋脈俱毀，氣血盡失，而海參的再生能力驚人，只要環(huán)境適宜，縱使肢體殘缺亦可自體再生，制成血蠱不僅可以助你重筑筋絡(luò)，更可充盈氣血，對你百益而無一害，你還有什么好不滿？”

沐惜追聽他字字在理，不免心生歉意，當下便緩了語調(diào)：“抱歉，是我才疏學淺、不明真相，沖撞了前輩，還望前輩海涵?！?/br>
“你既與外界之人一樣愚昧不堪，我不稀罕?！毖┮姵钍⑴拢闺S手掄起竹籠拋入水潭。

“?。∏拜?，你這是何苦……”

“別說我沒給過你機會，要滾快滾！我不想在碧云谷看到你?！?/br>
“前輩……”沐惜追見他激忿若此，暗暗叫糟。

“住口，前輩兩字我擔當不起?！?/br>
“可是……”沐惜追深感莫可奈何，“碧云谷是前輩的休居地，前輩要我走，我斷然沒有強留的道理，但我不諳水性，四周又無出谷之路，恕我冒昧，求前輩指點一二?！?/br>
“水路不通，尚有陸路，出谷何難！”

“前輩是要我爬山嗎？”沐惜追頓覺哭笑不得，“不瞞前輩，我身無半點武藝，要想攀巖出谷實如登天?！?/br>
“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你到底會什么？”雪見愁聞言氣得不輕。

“前輩博學廣聞、身負奇技，乃當世神人，若能拜得前輩為師，便是此生無憾了?！?/br>
“我只收過一個徒弟，可他卻為了一把兵器背叛了我！我曾對天起誓，此生再不為人師?！毖┮姵钣值溃澳闳粲行囊獙W，我可以教你，但你不準叫我?guī)煾?。?/br>
“這……”

“嗯？你有意見？”

“不敢?！便逑ё啡玑屩刎?，螓首微笑，“承蒙前輩不吝賜教，感激不盡。”

第五章

弦者，樂之端。苗人擅月琴，雪見愁也不例外。他有一雙修美纖長的手，十指靈巧多姿；琴身是上好的紫檀木，四軸四弦，輔以金絲調(diào)音，曲聲入耳，宛若天籟。

沐惜追看他屈膝坐于青石之上，月琴斜斜摟在胸前，烏髻高綰，長衣逶迤曳地，按弦的指尖蔥白似玉，另一只持著竹片的手慢撩輕掃，金色的琴弦便顫抖著發(fā)出少女般的輕吟，奪人心魄。

碧云谷是個適宜撫琴弄云的地方，谷主亦有風花雪月的資本，但兩者相系，端然一幅孤芳自賞的山水美人圖，不惹半點俗世羈情。

正兀自冥想間，樂聲幽然而止。

“你來?！?/br>
“嗯?！?/br>
定了定心神，沐惜追踏步上前，自雪見愁懷里接過月琴。

“把方才的音律再彈一遍?！?/br>
沐惜追一手環(huán)著琴柱、一手按住琴弦，竹片輕劃，錚然樂響，聽得雪見愁眉尖微蹙。

眼睫低低垂下，沐惜追凝神回憶腦中的旋律，而后一點一點彈奏出聲，漸漸串聯(lián)成樂，然不知為何，較之原曲，總是有些殊異；半晌，只聞無奈的輕嘆。

“抱歉，讓前輩見笑了?！?/br>
雪見愁不以為然的冷哼一聲，道：“這就是你的誠意嗎？”

“我天資駑鈍，雖是盡力施為，卻仍不得要領(lǐng)?！?/br>
見沐惜追語調(diào)尷尬，雪見愁不留情面道：“我最討厭半途而廢的人！”

“前輩息怒，我再彈便是。”

樂聲起，幽幽巍巍，更顯刺耳。

“停！”

沐惜追眸色微黯，正欲把琴放下，不意指尖卻被一雙冰涼的手覆住，心弦猛然一顫；側(cè)首，卻見玉人明眸姣顏，輕淺的呼吸幾乎就在咫尺縈繞。

“手勢不對，重來！”

“嗯……”沐惜追回頭，不敢再看。

雪見愁一面糾正他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