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應(yīng)該是透明的藍色，像一塊巨大的藍色水晶。他在萊茵河畔戰(zhàn)斗，幾年過去了，他還清晰地記得湯姆遜抓在手里的感覺。飛機俯沖，幾乎擦著頭皮而過，扔下炸彈。他看到專家們發(fā)明了一個說法，按平方米計算投下的火藥數(shù)量。他們是扔了多少炸彈??！然而草依舊頑強地鉆出泥土。他好像嗅到了1945年春天濕潤的泥土氣息，淺綠色的蕨草打著彎兒，黃色、白色的野花如同星星，還有幾株瘦弱的水仙……

“我討厭這條河?！彼牭嚼ツ嵛鬏p聲說，“但是，死在這里也不錯?！?/br>
后來，他們找了個地方坐下，開始聊天。沒有人，沒有船舶，天與地中就剩下他們兩個。他們聊起瑪麗安廣場的木偶、啤酒、芥末味道的香腸，聊起書、雜志、油墨印的圖表，聊起摩托、汽車、坦克，“是你下命令讓他們炸掉河堤的嗎？”邁克爾問，他一直想問的問題。

“對?！崩ツ嵛鞅е直?，“就剩下那點炸藥了……但是沒什么用?！?/br>
“這不怪你?！边~克爾說，“你們一共就剩下二十幾個人?！?/br>
“所以那時我覺得自己算是幸運。”昆尼西說，“很多人死了，炮彈像雨水似的。沒東西吃，土豆都沒有。好幾次我以為我要死了，就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人們被炸成碎片……但我沒死，我活下來了，甚至沒怎么受傷。上帝保佑了我，對吧？”

“我也沒怎么受傷，”邁克爾想起了“大妞兒”頭盔的那個缺口，“大家都說我是個幸運的家伙?！?/br>
昆尼西淡淡地笑了笑，“沒錯?！?/br>
“那時都在傳言，我們還得去太平洋?！边~克爾摸了摸口袋，“嗯，很煩，沒人想去。打仗太討厭了……為啥要打仗呢？不打仗的話，世界太太平平。上班雖然也很煩……”他抓住了手套，“可上班不會丟掉性命?！?/br>
“要是沒有戰(zhàn)爭就好了?！崩ツ嵛鞯吐曊f。

“是的，沒有戰(zhàn)爭就好了。”邁克爾附和，眼眶莫名其妙地發(fā)酸。要是沒有戰(zhàn)爭，他一輩子都不會認識昆尼西，也就不會傷害他。他會在老家當個頭腦空空的農(nóng)場主，最多算一算倉庫的進賬?！皯?zhàn)爭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他擦了把鼻子，“幸好結(jié)束了……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卡爾?！?/br>
昆尼西望著萊茵河，紅色的嘴唇微微顫抖。他垂下眼睛，“嗯，結(jié)束了，一切都完了?！?/br>
一只鳥飛過天空，可能是鷹，非常大的一只鳥?！澳闶裁磿r候離開？”昆尼西問，“如果——”

“下個禮拜。”邁克爾終于說了出來，“下禮拜六吧，我想。”

昆尼西沒什么驚訝的表情，“回美國？”

“先去波恩……”邁克爾講了講他的行程，“正常的調(diào)動，”他補充道，“不是因為、不是因為——”

“在波恩，很容易就能看到萊茵河。”昆尼西站了起來，“你能經(jīng)?？吹剿?，它也會看到你。走吧，時間不早了?！?/br>
于是他們沉默地回到車站，搭上一班火車，在傍晚到達慕尼黑。一路上昆尼西還是盯著車窗外，而邁克爾的手套，直到最后也沒送出去。

第62章-禮拜天到禮拜四過得特別快。一眨

禮拜天到禮拜四過得特別快。一眨眼，邁克爾睜開眼睛，已經(jīng)到了禮拜五。圣誕市場開張了，他開車路過，忍不住想起了去年。

工作日昆尼西自然不在家。禮拜天他出門了，一整天，肯定先去教堂，再去和那個姓雷曼的女人“約會”。邁克爾躺在床上無力地咬牙切齒，光想想就讓他發(fā)瘋。假如他留下來，親眼看到昆尼西和雷曼結(jié)婚，婚禮現(xiàn)場必然會出現(xiàn)一幕慘?。阂粋€嫉妒到癲狂的男人拿槍殺死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沒有槍，刀也成。廚房里有好幾把刀，每一把邁克爾都磨得異常鋒利。

弗蘭茨先生和小漢斯不希望邁克爾走，他們真誠地表示了不舍。邁克爾有時會沖著工人叫喊，可他從來不把事情往上報。大家都挺喜歡他。誰想離開呢？邁克爾恨不得在這里呆一輩子。可他沒辦法。昆尼西值得一個光明的前途，而不是背著同性戀的惡名，丟掉工作，沒有老婆，沒有小孩。他的孩子會漂亮的，邁克爾自我催眠，一個小號的昆尼西，金頭發(fā)，表情嚴肅正經(jīng)，穿著背帶褲。

邁克爾取出了一筆錢，就在賬戶上留了一點兒。他生活相當節(jié)省，只需要滿足基本的吃穿住行。青蛙儲蓄罐擺在餐桌上，邁克爾做賊似的左右張望，迅速地抓起青蛙，翻轉(zhuǎn)過來擰開最下方的蓋子。硬幣嘩啦嘩啦地滾動，他把那一大卷用橡皮筋捆住的紙幣塞進青蛙肚子，然后長長地松了口氣，跌坐到椅子上。

這個客廳，這個客廳到處都留下了他的痕跡。他扯下了那些厚重的布，讓家具露出本來的模樣；他修好了那架三角鋼琴；他挑選的沙發(fā)外罩和窗簾……他裝飾了壁爐，買了相框，把照片放進去。邁克爾忽然發(fā)現(xiàn)他好像沒跟昆尼西拍過合影——他曾設(shè)想過，讓昆尼西坐在椅子上，他站在一旁，手搭在昆尼西肩頭。他們盯著鏡頭微笑，不，昆尼西不會笑，每次拍照他都繃著臉。這樣一張照片可以珍藏在相冊深處，每年拍一張，直到他變成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昆尼西則是個嚴肅的老頭，戴著帽子，依舊高高瘦瘦。

“你會后悔的?！币粋€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不，我想……我不會后悔?！焙蠡谑裁?？離開昆尼西？他早就后悔了，但沒有可回頭的那條路供他選擇。他查過了，美國同樣有針對同性戀的法律，，這名字可真他媽惡心。各個州的都認定同性戀是嚴重的犯罪，要是在北卡萊羅訥被抓住，最高十年監(jiān)禁。就算不坐牢，“大妞兒”提到過在樓下埋伏的那群舉著棍子的家伙，見了同性戀就上去毆打他們……邁克爾真想不通，兩個男人自愿上床，這到底危害到誰了呢？他不怕坐牢，但他不容忍昆尼西進監(jiān)獄——他的大學生，理應(yīng)上班、升職、娶妻、生子，舒舒服服地住在漂亮寬敞的大房子里，優(yōu)雅地喝咖啡、彈鋼琴、讀書。

“我就不該來這里?！边~克爾自言自語，“我不知道……”

下午五點半，整五點半，邁克爾記得特別清楚，昆尼西回來了。邁克爾貪婪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昆尼西摘下帽子，脫掉大衣，換下鞋子。他看起來平靜極了，走上樓梯，十分鐘后下來，灰毛衣、白襯衫和法蘭絨長褲，臉擦洗得非常干凈。然后他開始做飯，給自己弄點兒吃的。兩片面包，一小塊奶酪，香腸和咖啡。邁克爾吃了三明治和咖啡。昆尼西打開收音機，廣播嗡嗡地響起，預(yù)報明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你可以把你買的東西帶走?！崩ツ嵛骱芸斐酝炅耍安粠ё叩脑?，我會折價——”

“不用了，”邁克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