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

看著他長大的人，他想保護(hù)想回報(bào)的人。

愛他的人，他愛的人。

他這前半生活著的意義所在，全都沒了。

從此哪怕穆曦微名揚(yáng)天下，哪怕他功成名就，也不會再有人記得通州城中有個(gè)叫穆曦微的少年，不會有人記得他人生前十八年的往事。

那和死了有什么兩樣？

穆曦微順著視線，看到了自己只剩下一口氣的父母，和踩在他們身體上慢條斯理沖他露出一個(gè)挑釁笑意的黑衣人。

黑衣人是在等他來。

等他看到穆府滿門覆滅的慘狀，看到自己父母的死相。

穆曦微不記得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等他再度恢復(fù)神智的時(shí)候，黑衣人身上被扎成了血窟窿，自己的佩劍折斷在一邊。

看樣子是因?yàn)樵谝氯说臅r(shí)候承受不住力道折斷的。

而他倒在地上的父母，眼里光彩漸漸暗淡。

“爹！娘！”

穆曦微踉蹌了幾步便摔倒在地，他嘗試掙扎撐起自己，卻都做了徒勞無功的努力，最后是憑著手上力量硬生生爬到了穆家家主夫婦的身邊去。

他手掌被砂石磨得一片血rou模糊。

“曦微。”

穆家家主斷斷續(xù)續(xù)開了口，聲氣短促，不用心聆聽完全聽不清楚他在說什么。

“你要忘了這些，好好活下去?！?/br>
穆家家主身為一家之主，擔(dān)著幾百口人的性命，為人處事，當(dāng)然一絲不茍，無可挑剔。

穆曦微是他獨(dú)子，將來的穆家家主。因著這個(gè)，穆家家主對他的管教一向很嚴(yán)，容不得穆曦微言行舉止上出一絲一毫的差錯(cuò)，事事要求完滿無缺。

穆曦微很少看見他父親的笑臉，得他父親一句推心置腹的心里話。

可是這位不近人情的父親到最后，對自己孩子的全部盼望也不是讓他報(bào)仇雪恨，出人頭地，替穆家滿門幾百口人出了這口氣。

他身為父親只有一個(gè)最樸素，最殷切的期望

那就是讓穆曦微好好活下去。

“爹…爹，不要！”

穆曦微泣不成聲，一個(gè)句子都說不連貫，他拼命搖頭，眼淚不要錢似的落下來，卡得他喉嚨生疼。

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穆家世世代代與人為善，為什么會招惹殺身之禍？

他明明已經(jīng)把黑衣人殺了，為什么他父母還是會死？

為什么？

穆夫人喘了幾聲，脊背劇烈起伏，好不容易出來一句，說：“曦微，乖，別哭，好好活下去?！?/br>
她想說穆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慶幸你不在，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你是我們?nèi)说尿湴?，是我們?nèi)俗钐蹛鄣暮⒆印?/br>
有你在，穆家就在。

其余的不要多想，不要拿他們的痛苦來折磨自己。

可她殘余的一口氣支撐不了那么長的話。

穆夫人模模糊糊看見自己兒子扭曲的臉和通紅的眼眶，想要伸手去幫他擦去眼淚。

像小時(shí)候那樣，拿帕子給他擦完眼淚，拍著他的脊背柔聲細(xì)語哄她

她告訴穆曦微有娘在，不要怕。

娘陪著你呢。

一直一直陪著你。

穆夫人手伸到一半，便僵直在空中不再動彈，似一個(gè)母親最后的，不愿服輸?shù)慕┏帧?/br>
最后穆夫人仍是輸了這場角力，敗在了死亡戰(zhàn)無不勝的戰(zhàn)旗上。

她纖白的手掌無力跌下，重重落在地上，驚起了一片塵土。

而穆夫人那雙平時(shí)總是柔和似水，笑意盈盈的眼睛卻至死未合。

她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

死不瞑目。

穆曦微跪伏在地面上，手肘撐地。

他已經(jīng)不在乎那些刺進(jìn)自己膝蓋，刺進(jìn)自己肘彎的尖銳碎片，甚至希望它們刺得更深，以疼痛來喚醒自己一點(diǎn)神智。

穆曦微發(fā)出了一聲絕望的悲鳴。

第48章離心

穆曦微等了很久。

他等到不是父親看似嚴(yán)厲卻暗藏關(guān)心話語,也不是母親細(xì)致體貼，讓他增減衣物問候寒暖。

是地上兩具尚且溫?zé)?，卻已失了呼吸尸體。

他們再也不會朝他笑，不會去殷殷關(guān)懷他,也不會替他在風(fēng)大時(shí)攏一攏衣襟,遞一碗熱湯。

天人永隔。

再不會了。

穆曦微張開指掌,好像是想接住穆夫人向他遞過來那只手。

他最終沒有接住,在半空徒勞無功撲了個(gè)空。

穆曦微往周圍茫然看了看,四處張望。

他望見了辨不出面目殘肢斷骨，衣衫斑駁血染。

他望見了幾步被夷為平地亭臺樓閣,泥土廢墟下有零落手指,和破碎衣角玉佩。

穆曦微發(fā)瘋似跑過去，想要去推開上頭沉重梁木，去翻開尖銳破碎窗檐屋瓦。

他翻了很久，也瘋了很久。

到最后自己手上沒一片完好皮rou,血rou淋淋,只剩下一口氣支撐著跪在那里。

穆曦微確翻開了。

可里面除了死人,什么也沒有。

穆曦微愣了片刻，手掌蓋住眼睛,咸澀淚水刺得無一處好rou掌心一陣陣作疼,喉嚨里含糊不清地發(fā)出嗚咽聲音,如野獸失了犢子,厲鬼浸在油鍋里受刑。

明明他離開家時(shí)候還好好。

父親嚴(yán)肅告誡他在外面不要墮了穆家風(fēng)骨,后來想了想,又不放心叮囑他一切小心，性命為上。

母親眼睛略有紅腫，卻笑得溫柔，說早去早歸，等著他回來裁冬天新衣。

堂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把穆曦微要裁新衣紋樣顏色，等他回來給他接風(fēng)洗塵宴席花樣都敲定了個(gè)十之七八。

怎么就沒了呢？

穆曦微想不明白，怎么就全沒了呢？

穆家向來與人為善，每次冬日城外最早搭起施粥棚舍必定是穆家，但凡是與穆家打過交道之人，無不稱贊穆家一聲好。

是誰到喪心病狂到誅滅滿門？

還是黑袍人尸體映入穆曦微眼簾時(shí)候。他方恍然想起，想要屠殺穆家滿門不是人。

是魔族。

他已經(jīng)手刃了滅門仇人，卻沒有一點(diǎn)大仇得報(bào)釋然感。

殺了仇人又有什么意思？哪怕殺一千個(gè)一萬個(gè)，哪怕讓億萬魔族一同死得干干凈凈有什么意思？

能換回他家人嗎？

能換回魔族欠他新衣，欠他宴席嗎？

穆曦微木然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