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聲響了。

一看，陌生號碼，陸離也沒多想，就接了起來。

“……陸離？”

帶著受信號影響的微微電磁音，然而即使有了這么一層磨損，也只需兩個字，聽筒中傳出的聲音依舊好聽到令人沉醉，仿佛回蕩在杯盞里的柏葉酒，清冽，蕩氣。

被這聲音叫喚了名字的陸離愣了一下，霎時恍若往事回潮，陸離下意識回應(yīng)道；“……穆清？”

卻在自己稍顯稚嫩和青澀的聲音中回過神來，眼目又清明起來。

也是造孽，差點又忘了自己回到了15歲的時候，那段與穆清平起平坐的時光已是隔世。

電話那頭似乎有些詫異陸離這么快就從聲音辨別出了他的身份，頓了兩秒，然后從容回應(yīng)道：“是的，我是穆清?！?/br>
不需要陸離客套的來回幾句，穆清立即闡述了來電的原因：“今天的事請，我meimei小筱深感歉意，想給你道個歉。”

哈？

就他上個月和穆小筱那個照面的印象，再加上她那條幼稚中二的微博，這個混世小魔女般的人物竟然想和他道歉？開玩笑的吧，別是穆清逼著她道歉，回頭把我恨得更深？不過穆清都這段位了，也不大可能為了外人委屈自己meimei……

忍不住腦洞向宇宙深處突破的陸離竟然忘了口頭上客套，一句“不用不用”遲了幾秒還沒說出口，一個帶著nongnong哭腔的女孩聲音就順著聽筒傳了出來：

“對，對不起……”

開始這幾個字還帶著幾分不情愿和勉強，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反正都開口了，這孩子索性破罐子破摔，接下來的話倒是挺順溜。

“是我自己任性，一下沒想開，就……就發(fā)微博吐槽你，我，我也不知道會鬧成那樣，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對不起……陸，陸離哥哥……”

得，竟然奇跡般地連哥哥都叫出口了。

一個小姑娘哭哭啼啼地給道歉，能聽得出來窘迫和羞赧之下nongnong的歉疚和自責，陸離本就不多的抱怨立刻丟盔棄甲不說，還得打起精神把人家小姑娘哄好。

“哎呀，其實我一點都不介意的啦，哪個藝人不被罵對不對，你哥這么完美的明星都有瞎子罵呢……”

“唉，說來也是我的錯，我之前對你態(tài)度也不夠好，我一個男生也是太不紳士了，之前多有得罪哈……”

“真的不怪你，要怪也怪那些胡說的記者，一個個吃了神經(jīng)錯亂丸瞎寫，罰他們?nèi)ソo喜羊羊當編劇……”

曛黃的燈光下，穆清看著原本哭紅了眼的穆小筱一點點被陸離哄得止住了眼淚，聽到“神經(jīng)錯亂丸”和“給喜羊羊當編劇”這，甚至禁不住咯咯笑出了聲，又捂住嘴專注地聽著陸離滿嘴巴跑火車，雖然眼眶還是紅的，一雙眼卻已經(jīng)亮晶晶的了。

站在一旁的林鷺也在偷偷笑著，暗暗對著穆清豎了一個大拇指，這個大拇指是送給誰的，顯而易見。

想想一個月前弓道館里的陸離，執(zhí)弓時冷靜沉然，開弓時霸道執(zhí)著，撒放時自信放誕，動靜間的氣韻甚至是肅穆莊嚴的；這會兒倒油嘴滑舌，老司機般甜言蜜語地哄著小姑娘破涕為笑。

真是哪一面都不像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但是，小筱。”少年的聲音凝重了起來。

被點到名的小筱明顯也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手指絞了起來，開始有些不安。

聽筒中，少年聲音干脆清越，語調(diào)不疾不徐，“小筱，我不怪你，不代表你這件事情做得對。我們這些未成年的孩子其實是不成熟的，為什么不成熟呢，是因為太自我，我們常常只關(guān)注我們自己，會忽略身邊人的感受。”

“比如我們常常覺得父母煩，會和父母吵架，因為我們只關(guān)心自己的情緒，我們根本很難注意到父母的出發(fā)點是對我們的愛，我們也只關(guān)心吵架時自己說的爽快，不會去想自己說出的話會不會傷害到父母。父母尚且如此，朋友、同學(xué)、不太喜歡的人，我們就更難去關(guān)注到他人的感受。我說這些不是要讓你有愧疚感，我說這些，是想說未成年人的自我為中心是正常的，但不代表是對的，我們不能無視它，并用我們的不成熟當武器肆無忌憚地傷害他人。因為我們的本意，是不去傷害任何人，對不對？”

“當你突然意識到，你真地傷害了別人，一定是痛苦、愧疚、不安多過快感，對不對？”

不知不覺間，原本已經(jīng)平靜下來的穆小筱再度淚流滿面，這次卻不是抽抽噎噎，而是無聲息的，穆小筱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眼淚不斷流入指縫，由于壓抑得太狠，肩膀一下下地抽動著，她卻倔強地不肯發(fā)出聲音。

原本站在一旁的林鷺走上前想要安慰女兒，穆清卻抬起頭看向了母親，目光澈沉。

林鷺看著穆清的目光，頓了一會，默默地停止了動作。

穆清和林鷺，哥哥和母親，一起看著他們天真的、同時嶄露著因天真而殘忍的棱角的穆小筱，因遏制聲音而漲紅扭曲的臉上，此起彼伏著惶恐、憤怒、厭惡、怨恨、受傷、茫然、愧疚、羞恥……種種情緒，層層明滅。那些穆小筱自己并未意識到卻一直存在的，讓她稚嫩俏麗的面龐顯得丑陋的感情，似乎正在一點點地隨著少年的話語而剝離。

電話那頭的少年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話語引起了少女怎樣的激烈情緒，又或者他是知道的，他只是依舊用溫柔的、耐心的聲音說道：“我不怪你，是因為我知道你對我沒有那么大的惡意，你只是不知道要控制你的負面情緒，因為你不知道那會對人造成多大的傷害，你不會換位思考。你打電話給我道歉，愧疚地哭了，我就明白你已經(jīng)在承受傷害人之后的折磨了，代表你已經(jīng)反思了，以后就會約束自己了，能夠體諒甚至照顧到別人了，這很可貴，你知道嗎？”

“小筱，你現(xiàn)在有了很可貴的一種寶物，這種寶物你的同齡人很多都還沒有，這是非常珍貴的一種能力，它叫共情。往后，你終于不再只體驗自己的感受，你能體驗到身邊人的感受了，你能感受到大家的痛苦、迷茫、快樂、喜悅，你的世界變大了，也變得更真實了。你不會再有意傷害他人了，因為你能感受到他們的受傷，你也會疼。甚至，你會善用這個寶物，去幫助、守護身邊人，你的父母、哥哥、朋友、同學(xué)……或許還有我，小筱，告訴我，你會嗎？”

深夜的房間，天花板上亮著燈，曛黃的燈光暖融融地灑下來，灑在少女蜷縮的背脊上。慢慢的，那背脊一點點地，一點點地舒展開來，挺直起來。

穆小筱坐了起來，用手背磨掉了臉上狼狽地涕淚，她湊向手機，慢慢地張開了口，語氣卻是堅定的，聲音開始是小的，很快就變得清晰而洪亮。

“我……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