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柴炭漸漸匱乏的時候，俘虜?shù)娜兆?，就不那么好過了。

金吾衛(wèi)和羽林衛(wèi)還好，皇帝的直屬親衛(wèi)，存貨也比旁人多些，手指縫里漏點兒雖然喂不飽俘虜，總能讓他們不至于鬧事。天策衛(wèi)也是皇室直屬，宗室領兵，家底多少也豐厚些，有樣學樣之下，他們手里的俘虜總算也過得。

玄甲衛(wèi)從一開始就反復向俘虜宣講，回了封地，只要服從命令就能吃飽飯，過幾年干得好還有出頭之日。內中不乏海西野人的前俘虜現(xiàn)身說法，兩年前也是被捆在樹干上背井離鄉(xiāng)的戰(zhàn)俘，現(xiàn)在風風光光當了大人麾下的將士，最有出息的，甚至還成了陛下的近身侍衛(wèi)。

糧食不夠，趕著的羊群現(xiàn)宰現(xiàn)吃。柴炭不夠，快馬去四五十里外的小山，一批一批砍了樹，用樹枝扎成雪橇拖回來。更不要說，從輜重不足開始，玄甲衛(wèi)的士卒就讓出了一半的帳篷，給那些寒風中苦苦掙扎，衣衫單薄破爛的俘虜，以至于自己都擠到了中軍大帳打地鋪過夜。

能吃飽、有盼頭的日子在前面，主子們也已經盡量照顧，哪怕現(xiàn)下又凍又餓，大伙兒也咬牙忍著，最多把綿羊抱緊了借取些暖意。在這當口鬧事？瘋了！

到頭來，只剩飛騎衛(wèi)分到的丁口，日子過得最是艱難。

歸屬于丁零部的飛騎衛(wèi)，和奚族一樣常年奔馳在關外，游牧為生。甚至，因為地域靠近東北的關系，比奚族還要苦寒一些，習慣了頂風冒雪的戰(zhàn)士們格外粗獷。往往金吾衛(wèi)和玄甲衛(wèi)都裹得嚴嚴實實了，飛騎衛(wèi)的戰(zhàn)士還能光了上半身，在雪地里狂呼大笑，角抵為戲，摔得人人都是一身雪一身泥。

這樣的戰(zhàn)士，自然不覺得踉踉蹌蹌走在雪原上的俘虜們，有什么忍不下去的意思。開什么玩笑？現(xiàn)在已經是初春了，雖說還沒有化凍，吹在臉上的風已經軟了許多。冬天最冷的時候，他們家里牧奴身上的衣服，比起這幫人來也好不了多少！

只可惜，這世上不怕艱難，只怕比較。

同樣是戰(zhàn)敗，同樣是被俘，甚至幾天之前還是同一個火塘邊取暖的兄弟。只因為被分給了不同的主子，別人家毫不吝嗇地宰了羊的分下來——哪怕因為柴炭不足，只能把生rou往嘴里塞，也好過自己餓得不行了從地上抓一把雪；別人家頭頂上有帳篷——哪怕是二三十個人擠一頂，動也動不得一下，總比自己蜷縮在雪地里，冷風呼呼地直往臉上吹強。

疲憊饑渴到了極處，這一點一滴的區(qū)別，就成了壓垮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起掙扎著在雪原上向前行進，別的營里的戰(zhàn)俘，百來個里也只倒下一號人，他們走著走著，十個人里就會忽然栽倒一個，任憑鞭抽棒打也不再起來……

這樣下去，等到走出雪原，弟兄們還能剩多少人？更何況他們是出不去的，他們主子的牧場，也在這片無邊無際的草原上！

左右是死，何妨一搏。搶到了馬，搶到了糧，哪怕能逃出去幾個呢！就算逃不出去，砍一個夠本，砍兩個有賺！

待得元紹和凌玉城被驚動出帳的時候，已是一聲巨響，幾桶御寒用的烈酒爆燃開來，連邊上的帳篷也點著了一片?；鸸庀?，破衣爛衫的俘虜們正揮舞著胡亂抓來的各樣家什，拼死奔向茫茫雪原中萬分之一的自由。

戰(zhàn)斗持續(xù)了整整一夜。

猝不及防被沖亂的飛騎衛(wèi)很快反應了過來。然而，人數(shù)處于劣勢，又沒能時刻保持警惕的他們，并沒有在第一時間組織起反擊。等到在軍官的叱喝下佩好弓刀、跨上來不及鞍轡的戰(zhàn)馬，左右張望，身邊的袍澤已經少了一半。

沖向營地的，除了自忖逃不出去，甘愿用生命為同袍鋪就逃亡之路的戰(zhàn)俘，還有被解開了韁繩，又在烈火和爆炸中受了驚的戰(zhàn)馬。

這樣的亂局，甚至很快波及到了其他的俘虜營。

誰不渴望自由？誰愿意低頭屈膝，一輩子乃至子子孫孫都做別人的奴隸？戰(zhàn)敗被俘，刀槍架在脖子上那是無法，現(xiàn)在眼看著有機會逃出去，誰不想試一試？更何況，那些在戰(zhàn)斗、在奔逃的人里，還有自己的兄弟、朋友、父親甚至兒子……

“是好漢子就跟他們拼了！”寒風里，有熟悉的北蠻口音聲嘶力竭大喊：“南蠻子軟弱，咱們五六個打他一個，他們就是有刀槍也干不過咱們！”

“他們人少，要想不讓咱們翻盤，肯定會先對咱們下手！弟兄們，想活就跟他們拼了！”

大火延燒，馬嘶人喊。天策衛(wèi)的俘虜營第一個喧嘩起來，緊跟著，金吾衛(wèi)、羽林衛(wèi)的俘虜們也開始了不安的sao動。

能聽懂北蠻話的戰(zhàn)士們，紛紛把目光投向了黑魆魆的俘虜營地。聽不懂的，像凌玉城手下這些奚族話都沒學明白的正宗南蠻子，在這肅殺緊張的氣氛中，也不約而同地握緊了刀槍。

飛身上了帳頂，憑高下望的元紹氣得臉都黑了。

這場大勝是多么光彩的事兒！斬北蠻大汗，奪金狼大纛，絕對值得回去告祭太廟了！仗都打完了，戰(zhàn)利品都快帶出雪原了，臨了臨了給他來這么一出，這不是在他這個皇帝的臉上抹黑么！

從關內來的輜重都快到了！眼看再過兩天就可以徹底放心了，偏偏今兒個半夜里打起來……他還打算晚上松快一下呢！

惱歸惱，攤子還得收拾。眼看飛騎衛(wèi)左支右絀，攔不下開始散亂奔逃的戰(zhàn)俘，而其他各營也開始不穩(wěn)，元紹終于長嘯一聲，隨即運起內力，聲音朗朗傳遍了整個雪原：

“金吾衛(wèi)，全軍列陣！”

“羽林衛(wèi)，玄甲衛(wèi)，天策衛(wèi)，一半固守原地，一半追捕逃奴！”

“所有俘虜，原地不動的，都是朕的子民，不許無故殺傷！逃亡、反抗的，格殺勿論！”

幾條命令傳下，整座大營立刻井然有序地轉動起來。同樣被拎上帳頂?shù)牧栌癯前磩φ驹谠B身后，看著玄甲衛(wèi)中軍大帳一片黑暗寂靜，而邊上漸次亮起燈火，看著玄甲衛(wèi)的戰(zhàn)俘營地安然寧帖，輕輕松了一口氣，這才有余裕將視線轉了回來。

高高低低的叱喝聲從幾個軍營里錯落響起。金吾衛(wèi)雄壯的身體往雪原上一矗，天然就是銅墻鐵壁，光看著，就給人以不可撼動的感覺。火焰的光芒被森冷的大盾反射入眼，即使是狂沖過來的戰(zhàn)俘，此刻也驚恐地停住了腳步。

只要御營不被沖動，其他地方鬧得再狠也翻不了天。凌玉城無聲地微笑了一下，將目光投向其他幾座營盤。連續(xù)不斷的喊話中，俘虜營漸次安靜下來，雖然偶爾還能聽見稀稀拉拉的幾聲慘叫，卻分明已經無關大局。

更遠處的黑暗中，幾條火龍疾馳而出，四下兜轉。執(zhí)著火把的騎兵像環(huán)抱的手臂一樣合攏，雪原上，喊殺聲隨著寒風簌簌飄落，夾雜著牧馬人吹動哨子的尖利聲響。火圈之外，星星點點的亮光漸次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