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了李斂臉旁的一縷發(fā)尖。

    他的手抖得厲害，也涼得厲害。

    吞咽了一下，張和才吸了口氣，道：“你……”

    他方吐出一個(gè)你字來，李斂猛睜開雙眼，扭臉看向他，那雙隔著水霧的眸中赤火熊燃，烈烈的風(fēng)刮起來，燒入這世間。

    定定望著張和才，李斂輕聲道：“張和才，你想說什么。”

    她的雙眼灼灼，眸中有幽深的火，還有刀鋒一般的等待。

    她在等張和才的答案。

    可與那赤燃的火相觸，剎那便燒凈了張和才單薄的勇，盡露出下面的卑怯。

    他的手猛然一縮，頓了片刻，干笑一聲道：“你、你可別睡了，再受風(fēng)，又給爺爺我添麻煩?！?/br>
    李斂仍是望著他，慢慢地道：“張和才，我受風(fēng)，和你有什么干系？”

    “……”

    她的聲音很輕，語氣和緩，但張和才感到了平緩中的那股咄咄之勢。

    這咄咄許并不是推遠(yuǎn)。

    他想。

    可若它不是推遠(yuǎn)，又是什么。

    又能是什么。

    垂下頭，張和才望著緞袍上繡的素花，久久不能生言。

    “……”

    在這股沉默中，他感到有一股長風(fēng)無聲刮著。

    它一直刮起著，時(shí)而帶動(dòng)旌旗，時(shí)而貼地慢走，時(shí)而大做起來，刮出刀鋒，卷殺幾個(gè)人。

    而現(xiàn)在，它已刮到尾了。

    閉起眼，張和才發(fā)覺自己能清晰地看到它，看到它幽冷的風(fēng)刃，還有它微帶繾綣的風(fēng)尾。

    它要走了。

    她要走了。

    “我要走了?！?/br>
    睜開眼，張和才猛抬起頭看向李斂，心中的慌亂盡數(shù)流瀉。

    “你甚、什么？”

    撐起身，李斂吸口氣道：“張和才，我要走了?！?/br>
    “……”

    張和才怔忡片刻，無意識(shí)般道：“你要走？”

    他又道：“走去哪？”

    李斂一笑。

    “走出去，走回江湖里?！?/br>
    一個(gè)回字。

    “……江湖里？”

    “不錯(cuò)?！?/br>
    “又去何處？”

    “……”

    李斂好似為這車轱轆話感到好笑，聳了聳肩。

    伸手夠過酒壺，她又打懷中變出一個(gè)杯子來，傾了兩杯，遞給張和才一杯。

    放下酒壺，李斂與他輕碰了一杯，瓷與瓷相撞，錚的一聲，仿若一個(gè)尾音。

    望著他，李斂平聲道：“張和才，很高興認(rèn)識(shí)你。”

    “……”

    張和才的手捏著酒杯，捏得指緣泛白。

    半斂下眉眼，李斂垂眸飲下了那一杯大登殿。

    待到再抬起來，她眸中火滅卻，風(fēng)刮去，支離破碎盡皆藏起，平平展出了一個(gè)笑。

    怔怔望著這個(gè)笑，張和才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著，哆嗦著，在手掌上摳出一排月牙樣的傷。

    李斂笑道：“老頭兒，這么好的酒，你不喝？”

    “……”

    張和才沒有言語。

    李斂又道：“起碼杯子還給我吧？”

    “……”

    張和才還是沒有言語。

    李斂好似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只是將酒壺放下來，收起那一枚空杯，站起身走到檐角去。

    抬起一只腳踩著那滴水獸的顱頂，她回過頭來，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

    “張和才，我走了?！?/br>
    話落，李斂縱身一躍，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從頭至尾，張和才一句話都沒有說。

    第四十一章

    李斂走后, 張和才在屋頂上坐了很長時(shí)間。

    他一直舉著手中的那一杯酒, 直到中天上的月跌到樹梢后去。

    忽一抬手, 張和才仰脖喝下了那一杯白金。

    酒過舌而滑入喉，乳味的甜勾著淺淡的辛辣落進(jìn)胃袋, 巧巧繞了一圈，返上來一縷沉香。

    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

    什么也沒有。

    張和才坐在原處寧待, 許久, 他吞咽了一下, 看了眼酒杯, 突兀感到一陣沒頭的失落。

    對酒, 對風(fēng), 對這塵世。

    對自己。

    忽然深吸口氣站起身, 他猛在瓦上摔了那只杯, 伸手打懷中掏出一根麻繩。

    瞧了眼地上的梯子, 張和才嗤笑一聲，甩下麻繩爬到地上。

    踉蹌了一下穩(wěn)住身子, 他抬腳踹開橫著的竹梯, 推了門朝外院大步而去。

    夤夜之中道旁無光, 張和才卻心掛明燈，一路颯颯而行, 半點(diǎn)停留也沒有。

    掏出全府鑰匙捅開園門，張和才在院子里略一停留，很快去到后方仆從護(hù)衛(wèi)的住所。

    門前的夜守倚著門在打瞌睡, 他瞧都沒瞧他轉(zhuǎn)去后邊。

    使了個(gè)大登仙，張和才攀著繩登上后邊的女兒墻，順著墻頭爬上一旁的樹冠，又從樹冠跳到了檐子上。

    張和才身子笨，沉，躍上屋去時(shí)踩出一片硌硌聲。他在這硌硌聲中半蹲下身子，展著臂穩(wěn)了穩(wěn)，微喘著氣朝上爬走，略一估算后，停在了大梁上方。

    抬手掀開瓦，他垂眼下望，果不其然見到了李斂。

    張和才這幾下聲兒太響了，李斂不想醒也得醒，她環(huán)手斜倚著大梁，微抬著眸，從眼角朝上看。

    見到是張和才，李斂愣了。

    抹了下臉，張和才沖她笑笑，道：“七娘，你還沒睡。”

    他有些微喘，言語合著笑，潑灑出一些傻氣。

    李斂叫他逗樂了，下意識(shí)笑了一下，笑過卻又愣了。

    二人對視了許時(shí)，李斂才輕輕道：“早已睡了，教你吵醒了而已?！?/br>
    “啊……?！睆埡筒盼丝跉?，臉苦下來，跪趴在瓦上道：“對不住?！?/br>
    又道：“你別氣我?！?/br>
    抱著頭喘息了一會(huì)，忽又抬起臉來，看著她道：“你什么時(shí)候走？”

    李斂眉頭一動(dòng)，慢慢挑了起來。

    她終于有點(diǎn)回過神，輕笑一聲道：“老頭兒，你喝醉了？”

    張和才立時(shí)瞪眼：“醉？姥姥！”

    他這一聲又尖又高，聲音直沖出去，險(xiǎn)些嚇醒了底下宿著的人。

    李斂瞅了眼底下，回過頭來，樂了。

    “老頭兒，你喝了酒脾氣可不小啊。”

    張和才仍是瞪著眼，伸手指她道：“你個(gè)小王八羔子，你少跟我嬉皮笑臉，你老實(shí)和我說，到底什么時(shí)候兒？”

    “……”

    李斂看著他，眸中滅卻的余燼閃了閃，慢慢的，風(fēng)再度低吹，星火又起了點(diǎn)點(diǎn)。

    她輕聲道：“我明日就走?！?/br>
    張和才呆了下，道：“哦。”

    立刻又道：“明日？！”

    李斂道：“對，明日。”

    張和才又道：“那你上哪兒？”

    李斂道：“我要隨裘家的商隊(duì)上京去。”

    張和才張了張口，道：“那你……你衣裳帶夠了嗎？”

    李斂停了一下。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