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 慢慢走來桌前。

    他視野有些模糊, 下意識伸手抓杯子, 手方伸出茶杯便遞了過來, 杯中涼茶是是滿的。

    張和才頭腦昏沉, 并未深想, 拖了個(gè)鼓凳坐下, 就著杯中茶遞到唇邊便要一飲而盡，可他腦中忽然閃過一絲清明。

    待這清明閃過去, 張和才放下杯子慢慢抬起眼, 在黑暗中看見了那雙灼灼的眸子。

    那雙眼眸道：“張和才, 把茶喝了?！?/br>
    “……”

    這杯茶原不過是一杯普通的茶，可她既然開了口, 自然就不普通了。

    張了張口，張和才下意識看了眼杯子。

    黑暗中自然是看不清的，他踟躕片刻, 張口道：“這是——”

    話剛出口他便被自己嚇著了，他的聲音澀啞，又低又干，猶如街上成年叫賣，風(fēng)燭殘年的老女人。

    他猛地閉緊了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卑怯來，臉上也上了顏色。

    對面的眼睛卻彎了彎。

    她輕笑道：“怎么，你怕我下藥？”

    “……”

    “……”

    盯住她咬了咬牙，張和才一言不發(fā)，忽然抓起茶杯，喝飲下了杯中茶。

    放下杯子，張和才聽到對面?zhèn)鱽硪淮托?，接著是衣料的摩擦聲，還有悄無聲息的腳步。

    他發(fā)覺自己方清醒過來的頭腦再度混沌，神思飄忽。

    在這股混沌中，張和才慢悠悠地想，若一串腳步悄無聲息，他又如何能聽得見。

    混沌延展得更加寬廣，張和才感到自己渾身酥軟，眼皮沉重，止不住地要往鼓凳下滑落。

    背后一雙手穿過他的腋下將他輕輕提起來，朝后按，讓他靠在了自己身上。

    他抬了抬眼皮，又?jǐn)[了擺頭，似要言語些什么，卻只吐出幾個(gè)零星的氣音。

    耳畔有人靠過來。

    那人輕吐字句，柔和地道：“老頭兒，好好的睡罷?！?/br>
    “……”

    “……”

    幾乎伴隨著這句話，張和才最后一絲清明也落下帷幕，合攏了起來。

    這一次，他做了一個(gè)夢。

    夢里天晴氣好，他先聽見李斂遠(yuǎn)遠(yuǎn)叫了他一聲，又見到她笑著推開門，從外頭走進(jìn)來，坐在桌前，敲敲了桌子。

    她道：“老頭兒，茶?！?/br>
    夢里的張和才感到自己很和氣，見她敲桌子，他于是就走去翻出茶葉來煮。

    待茶滾好了，他翻了個(gè)杯子遞過去，低頭正沏上，視野中忽見到一滴紅落進(jìn)碧綠的水里。

    那滴紅色煙一般在水中沉底，而后散開，將綠水洇成微黃色。

    他盯著那紅色慢慢抬起眼來，接著便看到李斂的笑。

    她渾身上下都是血，笑盈盈地坐在他面前，血順著那個(gè)艷色的笑容滴滴答答落進(jìn)茶杯中，一雙明眸鑲在笑容之上，亮得猶如火在其中燒。

    她伸出雙手，越過桌面來，緊緊握住他的，掌心又穩(wěn)又熱。

    她看著他，看進(jìn)他的眼睛里，低低地道：“張和才，我信你。張和才，你不要怕?！?/br>
    看著她的雙目，還有她輕動的嘴唇，他見到這句話從她口中竄出來，在他耳邊不斷回響著。

    它們?nèi)?fù)又來，幾百度，幾千度的交疊在一起，展成一條漆黑的繃帶，將他受傷的頸項(xiàng)與身軀包裹起來。

    當(dāng)它們纏裹上來時(shí)，張和才發(fā)覺他不再感到疼了。

    他松快又舒坦地垮下肩膀，卸去了衣袍，卸去了鞋襪，卸去了肩上心下的一切重?fù)?dān)，赤條條地立在那，立在無邊的黑暗中。

    那黑暗中有孤風(fēng)吹拂，顏色長遠(yuǎn)而凜冽，卻并不叫人感到卑怯。

    他絲毫不為這份赤/裸而自卑，上下看了看自己，張和才暢快地笑起來，獨(dú)自一人站在那傻樂。

    笑了好一陣子，他忽聽到身后有人在叫喚自己，他于是轉(zhuǎn)過身去。

    他看到一雙眼睛。

    它們憑空而現(xiàn)，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瞳色猶如火燒其間。

    張和才凝視著那雙火燒的眼睛，漸漸感到一陣熱烈的鼓動從胸腔發(fā)散，傳去四肢百骸，他低喘一聲，笑了起來。

    接著，他融化了。

    他融化在這無邊的黑暗中，融化在，她的眼睛里。

    第二日起身，張和才發(fā)覺自己頸上的傷被包扎好，地上的污物也都清理干凈，桌上一整套的茶杯都倒翻著，沒有人來過的痕跡。

    他甚至懷疑那長得如夢魘一般的黑夜，許根本不存在。

    若不存在，又將如何呢。

    “……”

    張和才木著臉想了一想，卻很難想清若它不存在，到底好是不好。

    許多事他都琢磨不明白，譬如此事，又譬如今后該如何是好。

    中秋過去，正逢全府長休，四下里靜悄悄的，連灑掃聲都無。

    坐在榻邊呆了許時(shí)，張和才搓搓臉，吸口氣起身，打五斗柜中翻出件高領(lǐng)的綢服穿上，扣子系到下巴上，又自衣搭上抓過那身青布衣袍，準(zhǔn)備將之塞起來，過些時(shí)日燒掉。

    衣袍叫人一抓，里頭忽掉出一封書信，靜悄悄落在青磚地上，張和才耳中卻聽到一聲炸雷。

    他蹲下身猛抓起那封信，警惕地四下打量一瞬，打開五斗柜，翻開過冬的衣物，掀開里頭一個(gè)暗格，將那信塞進(jìn)了自己藏銀錢的所在。

    待把信藏好，他收拾起五斗柜中的衣物，也沒叫張林，自去打了水洗漱干凈，打理齊整，拉開門走出屋去。

    外頭天晴日朗，晨起日頭還沒有那么的烈，暖陽高懸著，撥開薄霧，巧巧掛在他肩上。

    景王府中安泰如常。

    張和才在院子中立了一立，攏起袖子，轉(zhuǎn)身走出院落，行去鹿苑。

    服休園中還沒有人，張和才去后邊料堆里取了些草，先撒了魚食，喂好了牛和鹿，又取雞鵝飼料撒在地上，結(jié)果鹿也跑來嗅聞，他只得把鹿?fàn)块_，又一腳踩在飼料上，差點(diǎn)摔了，嚇出一身汗。

    低罵著弄干凈腳底，張和才把院子收拾齊整，吸了口氣走到塘邊。

    低頭看了會魚，他返身欲行，想去后廚弄點(diǎn)東西吃，剛踏出鹿苑，前頭長廊中便刮來一個(gè)人，見張和才在這，她停下原地踏步，微喘著氣道：“張和才，早?！?/br>
    張和才軟和地道：“小世女，您也早，這么早起練功??？”

    “啊?！毕奶牟亮讼骂~角的汗，道：“你見著我?guī)煾笡]？”

    “……”

    張和才愣住了。

    “……我……”片刻，他恍惚道：“……沒見著她……”

    夏棠出了口氣停下來，彎腰捶捶自己的腿。

    看著她動作，張和才心中忽然生出一種荒謬的重疊感，日子仿佛就該這樣過的，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以同一種樣貌過下去。

    然誰都知道，日子從來無法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這么過下去。

    但這股荒謬的重疊感仍舊催動張和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