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乞冤家饒恕則個，明日還須早起，再不當(dāng)頑鬧了。”萬紅庵便千叮萬囑：“也須記得將我叫醒，約好了我倆一道的?！?/br>
再說翌日艷陽高掛，萬紅庵睜了惺忪睡眼，只見身側(cè)枕榻上空空蕩蕩，早無人影?；诺嘏艘律溃l(fā)也未束，疾步攆將出去。才出東宮偏門，正撞上翠岫前來尋他。見他這般驚惶模樣，因問：“相公怎這張致？由甚要緊，先將衣衫束攏，仔細(xì)再害了涼?！?/br>
萬紅庵心焦不已，耳里怎裝得進(jìn)這些說辭，只問他：“太子何處去了？”

翠袖道：“太子今朝赴東南平室韋余亂，相公竟不知么？五更天便率兵出了城門，現(xiàn)今約莫已過周山驛了?！?/br>
萬紅庵聞言更是焦促，竟朝宮門方向瘋跑起來，任人在后頭叫喚不應(yīng)。地上殘雪未消，處處濕滑泥濘，險(xiǎn)不防要跌一跤。翠岫從身后搊住他，急道：“相公何至于此，卻不當(dāng)心自個身子！”

萬紅庵只抓住翠岫臂膀，眼光直直地望向前頭，咬牙道：“他騙我，他竟也騙我！”

翠岫觀其情貌瘋癲，知是一時半會兒聽不進(jìn)人語，只得稍事安撫：“相公可是有甚言語物什要交托太子？由我代勞便是，相公且回軒休息，切不要傷了心神?！?/br>
萬紅庵恍若未聞。須臾，只見他身形一委，仰面倒入身后一灘亂雪污塵中，放聲號啕起來。四面皆是紅墻白雪，將他困在這座偌大皇城，徒留上方一片空曠的天。正是暫托風(fēng)月且偷歡，忘卻塵世萬萬難。黃粱未熟夢已醒，恩情如露轉(zhuǎn)瞬空。

轉(zhuǎn)眼離京三日，孟柯人率兵入復(fù)州境內(nèi)，駐馬往燕陽驛休整，吃些茶水。忽爾兵丁來報(bào)，稱是京中來人自要請見太子。傳令帶人上來，見翠岫滿身風(fēng)塵，是騎了宮中快馬日夜不休趕來。

孟柯人心中一驚。他當(dāng)日走得決絕，甚至未曾與萬紅庵道個別意，可是打從心中，又何嘗割舍得下，何嘗不想一同遠(yuǎn)走高飛？然而東南邊陲天高地遠(yuǎn)，又多苦暑瘴氣，萬紅庵一個七病八倒的身子，哪吃得消？這才幾日，只憂心萬紅庵又做病，慌道：“可是你家相公有事？”

翠岫略行了個禮，進(jìn)到身前來：“相公有一物相托，教我親送到殿下手上?！?/br>
孟柯人忙伸了手去：“快呈上來！”不提防手上一疼，竟是翠岫大張了牙口，往他手上狠命一咬。再收回手，卻見虎口處將要消隱的舊跡上又覆新痕，皮翻rou綻，好個赤紅鮮亮的牙印。

第六十七章

小寒初凝瓦上妝，大寒長風(fēng)鎖冰檣。眼見深冬時節(jié)，嚴(yán)風(fēng)夾霜帶雪把門戶都封住，憑它千川萬路也凍成一片，正是車馬難行。孟銀砂卻偏請了這時出宮，要去茂山替母親守陵。還請?jiān)诿叫抟蛔烙^，說是此身不愿再為人婦，只愿常守山中林木，與土下白骨作伴。

眾人只當(dāng)她一時心血來潮，不出幾日必定偃旗息鼓，又怎知她這些時日來抱頭苦想，終是堪破心結(jié)，知了向來篤信的深情厚愛，也不過是自個一腔癡愿。世上情始情終，到底是沒頭沒緒、無法無常；有情薄情，亦非人能斟量。眼障一除，竟是何等心灰意冷，便再不肯留在這亂離塵世。一乘孤車直入山林，留長案上嗔詞半闕：鸞飛碧霄，人離恨土，枉十殿滿本債業(yè)；蜜口迎咱，媚眼拋他，笑癡心最不可留。

任孟銀砂在時何等刻薄刁鉆，她這一去，宮中更是冷清寥落。孟諶膝下本就這一對兒女，往日還能得個請安晤面，現(xiàn)今一個遠(yuǎn)征邊南，一個避世丘陵，寢居的長陽殿里鎮(zhèn)日空空落落，白耗費(fèi)許多燭火燈油。

臘八才過，隸州的漕糧陡生事端。向來水暖的隸河結(jié)下數(shù)尺堅(jiān)冰，水路不通，轉(zhuǎn)漕旱運(yùn)又是地偏路險(xiǎn)，此一批糧正往西北戍地運(yùn)去，若延擱得久豈不貽誤軍機(jī)。孟諶連天議事，倒也不妨行風(fēng)流事，趁日把萬紅庵接進(jìn)了長陽宮里，再不教他出去。白日下朝來二人共簇著炭盆篩酒吃茶，夜里又同擁一個被榻，竟比往昔還膠黏。

這日天將放晴，綿結(jié)的積雪終是見了日頭，化作漣漣清水，順著檐角墻沿流淌。孟諶才辭別滿朝肅穆公卿，跨過門檻，見著萬紅庵正與朱琛在中庭打雙陸，不知怎的拌了嘴，一氣竟推翻好幾個棋子。

萬紅庵這些時日來面上少有顏色，此時呶嘴叉腰正是副受氣模樣，卻讓孟諶一見就歡喜，先前朝堂上的滿心憂煩下去大半，只攆著三兩步過去把人攔腰摟起，連轉(zhuǎn)幾圈，才問：“怎著了惱？”食指往他上嘴皮輕刮他一下，謔道，“掌醢署剛腌了rou沒處晾去，眼下正好，借你這嘴巴一掛。”

萬紅庵扒住孟諶肩膀，眼卻瞅著朱琛嗔道：“陛下來與奴斷公道，這賊小廝好生耍賴，一連打我七八個馬！”

孟諶便抱著他坐到凳上，看著這二人打馬斗壘，作個判官。不一時困倦起來，就把頭埋進(jìn)萬紅庵胸前要睡。旁的人也不是不識得眼色，紛紛起身退下。萬紅庵被孟諶吐氣噴得胸前酥癢，一面替孟諶除了冠簪，一面輕笑道：“陛下挪個身往屋里睡去，這里可是要害涼?！?/br>
只聽幾句含混嘟囔，孟諶鼻尖正蹭著他心窩，嘴埋進(jìn)衣裳里，任人耳再尖也分辨不清楚。萬紅庵無法，只得暫且將他攬到懷中，往桌上撈過支篦子與他細(xì)細(xì)梳發(fā)。正捋順鬢邊幾縷，再往下?lián)芘?，竟翻出幾根白發(fā)。萬紅庵微微一愣，手上略施勁道利索將白發(fā)扯下，暗地藏進(jìn)袖中。

孟諶卻驀地睜了眼，黑黝黝的瞳仁正盯著他，沉聲道：“拿出來?！?/br>
萬紅庵別過眼去，只得將白發(fā)從袖中掏了出來。孟諶見了雪掌間銀絲幾縷，嗤笑道：“傻奴奴，這有甚好藏。朕老了，你不稱意么？”

萬紅庵慌地跪到一旁，扶住孟諶雙膝道：“奴只巴望陛下長命百歲，天假千年?！?/br>
孟諶冷眼打量著萬紅庵，忽然也從凳上滑下來，將人緊緊箍進(jìn)懷中，咬牙道：“朕當(dāng)然是要百歲千年，不然豈不便宜你與那小畜生？便讓你二人這般天南地北，但只相望不相聞，才好不美哩！”

若擱往日，孟諶怎放得下威儀與臺面，發(fā)下這一番泄氣斗狠的話。這一時卻是胡椒掉醋甕里，又辛又酸，再按捺不得，恨不把一顆撅酸的心都剖出來給人瞧個可憐。而萬紅庵雖對孟柯人多有掛牽，又何嘗盼過孟諶生事，見他這般委了自己一番心意，再不多言，頭低低垂下抵到孟諶肩頭，不多時便沁出一片水印。

孟諶好容易醞一番酸云醋雨，還未發(fā)個三分，被萬紅庵一通暗泣就澆了個七七八八，反要倒過來哄他。將人攏到膝上輕撫著背道：“怎恁不經(jīng)說？早知不逗惹你，白將朕新做的朝服臟污了?！币娙f紅庵當(dāng)真，掙扎著要從自個身上竄下去，又只得把人摁進(jìn)懷里，無奈嘆道，“罷、罷，朕本也不喜這顏色俗麗，權(quán)當(dāng)給你作抹布巾子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