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間一滯，斗大顆墨滴從筆鋒滑落下來，洇在紙上好大一片。

曉靄欲去拿硯的手生生頓住，面色不甚明朗。自孟柯人在軍中時起，他便覺出些異樣，知孟柯人心不復(fù)以往。孟柯人醒了多日，卻從未提過要召見他，這日實(shí)在坐鎮(zhèn)不住，才不請自來了。

他眼珠略一轉(zhuǎn)動，總要開腔先破了這尷尬：“都說竹是君子，風(fēng)骨最難描摹，殿下這幅石竹端的勁節(jié)剛直，實(shí)在可惜了?！?/br>
孟柯人佇立半晌，忽而抬頭盯住曉靄眼睛道：“我也常是怪奇，人都道竹無心，卻最是節(jié)高質(zhì)貞；為何人有心，反倒蠅營狗茍，做盡了下流事端？”

“這有甚古怪，世上莫測的東西千百樣，人心可得數(shù)第一哩?！睍造\不明就里，埋下頭磨著墨隨口答道。

孟柯人忽地冷笑，以手朝曉靄胸口捫去：“那你呢，你這腔子里安的是顆甚么心？拿心去換了這身上的錦衣繡緞、金珠玉粒，當(dāng)真就快活么！”說著將人衣襟揪住，與人面抵面地對峙。

曉靄本還糊里糊涂，見孟柯人眸子里噴星濺火，恨得不把自個生吞了去，這才知曉事已敗露。渾身就似沒了骨一般，霎時癱到地上。好一時才緩過口氣，把孟柯人衣裾扯住，涕泗交流道：“是我脂油蒙了心，本是天生卑賤命，卻也想著學(xué)人拼富貴！殿下殺了我罷，橫豎不受人奴役作苦……我變作了鬼也不找你！”

任著曉靄在地上嘶滾潑鬧一通，將髻發(fā)扯得散亂，綢衣滾得臟爛，壓根不見孟柯人半點(diǎn)理會。不一時，他消停下去，屏息凝氣，竟是一股腦朝案角上撞去，要迸個頭破血流。孟柯人卻眼疾腿快，先一腳踢他肚上，將人踹個四仰八叉。

“人分尊卑，全憑天定；心有貴賤，卻在人為?！泵峡氯穗p眉緊蹙，看著地上瘦薄的身軀，寒聲道，“阿姊挑錯人了，你渾身上下，實(shí)沒有半分像他。”言罷竟朝屋外走去。

曉靄呆呆看著孟柯人挺直的背影，心中一慟，驀地蜷緊了身子，將臟手臟腳攏進(jìn)袖袍當(dāng)中。

第五十五章

時值仲秋，正是云天朗闊，秋高氣肅的節(jié)令。這日朱琛在屋中坐著，閑來無事，因見外頭天光晴好，不由頑心輒起，非攛掇翠岫將萬紅庵拉扯出去游嬉。

若放平時，翠岫定是不與的，說不得還得叱唬一通，罵他這等偷懶躲閑、不知高低。但近日確也見著萬紅庵常凝眉蹙目、長吁短嘆，人前還能聽得幾聲逢迎笑語，人后卻只把臉埋在袖中，暗灑銀珠，誰又知他心中存了甚么愁苦？如此合計，便出來作一回耍子也好。

兩小廝一拍即合，往人跟前一湊，好一通狹磨。萬紅庵被央得無法，在眾人左擁右簇之下出了軒門，一行人攜酒簞食、七嘴八舌行至望鶴亭中。小廝們鬧鬧哄哄吃酒行令，先頑了一回投壺擲子，耍興起來，又掏出錦帕，嚷著要互捉迷藏。

朱琛伶俐地把帕子端到萬紅庵面前：“相公先請。”

萬紅庵只得把帕子接過，不情不愿往眼上一覆，笑罵：“慣jian猾的小犢子，仔細(xì)別教我捉住，看誰先不長眼落我手里，一頓好打！”說著便要來撲人。

眾人癡癡笑開，四散排布，被萬紅庵撲得左跌右閃，一會兒踮腳牽裾要往遠(yuǎn)了溜，一會兒又揮衣亮袖地支到人眼前去撩撥，喳喳呼呼，倒好不熱鬧。不一時有人從亭前小道拾階上來，竟無人察覺。還是個燒水的小僮正跌到人腳邊，扭頭一看，才驚叫起來：“太……”

來人卻只把食指附到唇邊，作一個噤聲的手勢，又使眼色將眾人擯退，亭中獨(dú)留下他與萬紅庵二人。

一時四下里靜寂下來，萬紅庵全然不知，還蒙著眼在空地里瞎撲劃，因問：“賊小廝怎不吱聲？這才知道怕了，卻是晚矣。”又道：“看我給你耍一記縱虎出柙。”話畢猛可往前一個狠撲，欲捉人，誰知卻是撲空，眼看著直溜溜就往階下栽。來人旋蹱疾步，似風(fēng)一陣迎上前去，將他一把抱住。

待抱定，萬紅庵卻先把人環(huán)住，喜滋滋道：“這不捉住了，看是哪個猴崽子，叫幾聲好聽的，不定還饒你一饒?！闭f著將錦帕掀開。

面前沒了遮礙，萬紅庵笑著睜眼，卻見孟柯人與他襟領(lǐng)相貼、臂膀交疊，只隔了半個手掌的距離，也正默默盯著他瞧。那雙招子里秋水盈盈，幾乎把人看化。

萬紅庵當(dāng)心一顫，趕忙推抵起來，卻被孟柯人緊緊摟住。他慌了神，叫道：“殿下快放了我，教人看去成甚么體統(tǒng)！”

孟柯人卻看迷了心竅，按下他作亂的手，柔聲道：“瞎拱甚么，可算找著你了，安分些讓我仔細(xì)瞧瞧?！?/br>
萬紅庵卻把頭別開，只道：“殿下找錯了人，快放了我去！”

孟柯人把他的臉捧住，從下頜撫到頤面，又至眉骨，笑道：“斷錯不了，我認(rèn)得是你?！闭f著將頭埋進(jìn)萬紅庵頸間，嗅著他身上氣味，一解心中思慕。

萬紅庵登時臊得面紅耳熱，手腳并忙將身子往外扭開，胡亂嚷道：“你情管講糊涂話兒，那日分明被遮了眼，卻怎生認(rèn)得是我！”言罷后心一涼，頓知自己失言。

孟柯人聽見也直是笑，兩手把他摟得更緊，拿鼻抵在他頸窩子里道：“本判官還未審你，卻先就自個招認(rèn)了。那日若不是你，怎知我被發(fā)帶遮了眼？倒看你這扯謊精兒還拿出甚么話誑人?！?/br>
這廂便半晌不言語，良久才道：“已過去這多時日，那事兒橫豎不合體面，說出來你我面上也無光，何必還恁計較？殿下便把它當(dāng)夢一場，忘卻了罷?！痹挳咁i間一疼，原是孟柯人生咬了他一口。

只見孟柯人雙眸炯炯，如兩顆星子一般照他面上，定定問道：“不管面上有光無光，我話仍只是當(dāng)日那話，但問你有心無心？”

萬紅庵渾身上下被他箍得生疼，心肝脾肺仿佛都被碾作了一團(tuán)去，連氣也出不得。索性閉了兩眼，咬牙道：“我心上自始不曾有過殿下，殿下也當(dāng)及早抽身，莫耽擱了則個。”

“好，我知了?！?/br>
亭上一時云止風(fēng)住，闃然無聲。孟柯人兩邊的膀子卸了力道，松松垂在身側(cè)。萬紅庵得以脫身，正攬衣要走，卻見孟柯人面色一變，忽地渾身抽搐起來，雙腿一蹬，捂胸倒在地上。

“殿下！”萬紅庵霎時撲到孟柯人身上，看他僵直不動，眼眶子里撲簌簌就落下淚來，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時掐人子庭，一時又捫人前胸，心中方寸已是大亂，熱淚從頸子上淌進(jìn)了領(lǐng)口，也顧不得擦。正哭叫著要去尋人，地上那僵挺的身子卻一躍而起，龍精虎猛一般跳到萬紅庵跟前，哪里有半分先前樣子，眉開眼笑地望著萬紅庵：“還說沒將我放在心上？”

萬紅庵一時未及反應(yīng)，愣神立住，惟有臉上淚還汩汩流著。孟柯人附上去用袖揩拭，勸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