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常亮的手機，不知安靜多久，缺電的聲音在室內(nèi)忽然敲打一下，帶著某種陌生亙遠的回聲。一聲驚醒般的輕嘆低低響起來。

闞君桓拿起手機，光線隨之移動，在他的鏡片上投出兩片青白的方形影跡。

短信界面，最后一條消息是來自自己的，簡簡單單兩個字：好夢。

他動了幾下指頭，又頗為決絕地刪除一切，輸入框仍舊一片空白。落地窗的簾子猛然地被洶涌尖銳的雨風(fēng)掀起，他才忽然發(fā)覺有一道沒有閉緊的窗縫，在嗚嗚咽咽地吞吐風(fēng)雨。闞君桓站起身，赤著腳去關(guān)窗，雨水的濕滑與冰冷讓他輕輕打了個寒顫。

認識唐之陽的那天，也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那會HP還不是如今財大氣粗的知名娛樂公司，他們也不是紀錄只有自己能夠刷新和超越的巔峰男團，公司的寫字樓建在偏僻的市郊，練習(xí)室是停車場改造的地下室，終年有著一股霉潮的水腥味，以及濃烈悶窒的汽油味。練習(xí)室的使用有時限，總是被公司的前輩們占用，多用五分鐘就要交申請，間帶著懶懶洋洋的冷眼與嘲笑，來自不同人。

“工資能茍活就行，反正在這樣的公司出道就是糊穿地心，團過兩年就要解散了，沒有必要努力，也沒有必要想著一炮而紅，現(xiàn)實擺在眼前，那是胡思亂想的白日夢?！?/br>
這是闞君桓最常聽見的話。和他同期的練習(xí)生多數(shù)跳槽，剩下一些被現(xiàn)實磨鈍棱角，得過且過地混吃等死，那時他還是叛逆期的年齡，越叫他停下腳步休息，他就越不服氣，拿了幾次月測評的第一名，他升上了出道組，團名原本叫作希望，被大家一致認為過于土氣直白，于是改成了HopE。

首字母與尾字母都是大寫，是他提出的。他希望生涯的開端與終末都是大寫的，是個十足白日夢的想法。

團里的人和他一樣，都少年心氣，一雙手臂伸得很高，要與天頂齊的高度。出道前徹夜通宵，他從來沒有這么累過，每天洗三次練習(xí)衫，淺色的T恤幾乎全都洗舊，舊得發(fā)黃，深色的衣服一摸布料，糙得直刮掌心。低血糖與脫水是常有的事情，也不去醫(yī)院，扶著練習(xí)鏡走一圈，喝一口葡萄糖繼續(xù)跳舞。

然而那個他們認為成熟帥氣的舞臺，在所有打歌節(jié)目上獲得了幾近于零點的分數(shù)，沒有人認識他們，為了加深印象通宵熬夜想出來的自我介紹詞，節(jié)目上連說一句話的機會也沒有，他們被淹沒在其他團體的身后，充當陰影中燦爛笑著的背景板。

私底下關(guān)系不錯的練習(xí)生再也不會替他伴舞幫忙，昔日的朋友對他避之不及，敷衍不耐的聊天之后是某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的通訊記錄拉黑。連充滿希望的組合也士氣低下，分崩離析的結(jié)局近在咫尺。

在人生的最低處，他遇到唐之陽。

在公司邊兒上一家蘭州拉面，他和前隊長吵過架，對方說他這么意氣難平，不如自己帶隊拿個一位最實在。每個不歡而散的結(jié)局都是一個兇兆，來時下大雨，他出一身汗，又淋一身雨，瑟瑟發(fā)抖在店里灌了一碗綠豆湯，發(fā)現(xiàn)桌邊站著個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扒拉著桌沿看著他，滴溜溜看他那碗消暑的飲料。

沒錢了，整店里人，就他一清二白地在喝綠豆湯，老板的白眼要翻到天花板上的吊扇去了。他把碗朝里挪了一下，小姑娘的臉皺了一下，很有要哭的征兆，眼睛水汪汪看著他。他很絕情，除非天崩地裂，他們團走鉆石路拿第一，否則絕不向可愛小姑娘妥協(xié)。

那小女孩眨巴眼睛，向他說：“哥哥，你好帥。”

他差點繳械投降，結(jié)果那頭有人喊了聲：“之芝，不要去煩別人?！?/br>
小姑娘奶聲奶氣、沒大沒小，拖長聲音回答：“哥，我在看帥氣哥哥?！?/br>
闞君桓一抬頭，才看見鄰桌站著個人，個子不是很高，但是因為瘦削顯得高高挑挑，眼睛的線條十分細秀，臉上掛著討好的哄勸孩子的無奈的笑，對方向他投來抱歉的目光，過來抱那個細胳膊細腿的矮個子女孩，把人放在小板凳上，一筷子一筷子喂她吃店里用量摳門的牛rou片，自己吃掉被湯泡脹的白色面條，看得闞君桓也餓起來，他能忍住常年缺乏能量的饑餓，但卻不免讓肚子發(fā)出窘迫寒酸的叫聲。

對面沒說話，但不到五分鐘，闞君桓桌子上有了一碗面，他看著薄得像紙的幾片牛rou，頗為可憐地在清湯里飄來蕩去，突然就覺得世界對他也沒這么扣扣索索，有失公允，至少有人盯著他說帥氣哥哥，想吃的面下一刻就擺上了臺面。

唐之陽后來說，那天他的兜里也就只揣著最后一張五十塊，但看他似乎是HP的，說不定自己能花一碗面的錢走走后門，打聽一下捷徑，所以出此下策。

當時他回問唐之陽：“真不是因為看我可憐？”

唐之陽不置可否，答復(fù)態(tài)度模糊：“大家都是一樣的?！鳖D了一下，他又禍水東引：“是我妹覺得，帥哥應(yīng)該吃碗牛rou面，我要哄她開心?！?/br>
這個與他有一面之緣的人，陰差陽錯之間，來到最黑暗的谷底，成為他的影子。

光從四面八方圍擁而來，將他置于天地正中。后來他們拿了許多個第一名，從初一位終于熬出頭來的驚喜，到榜單全連，銷量百萬的輝煌，那片黑暗的海洋逐漸被點亮，苦盡甘來的歌聲得到了排山倒海的回響。

但唐之陽沒來得及看到山頂?shù)娜粘?，他在凌晨熹微的時刻選擇了離開，向他說“我們有一天會在一個舞臺上相遇的”——在節(jié)目的燈光下看到他的那一刻，闞君桓知道，那個面目模糊的影子也想要清晰深刻的五官，也想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

他有一場持續(xù)了整個少年時代的暗戀，在低處生活時發(fā)出點點螢光，于天光大亮?xí)r消失無蹤。后來HP搬離那處逼仄狹小的僻壤，練習(xí)室再也不需要排隊預(yù)約，再也沒有人敢看不起他們，所有的歌曲被夸贊與傳唱。但他在忙碌疲倦的日子里卻常常地想起，那天吃過的那一碗吝嗇又可氣的牛rou面。

他的睡眠時間越來越短，看過所有凌晨的萬籟岑寂，有時天亮?xí)r會莫名其妙地落淚，一想起仍是一成不變的一天，想起沒能指引與保護好的后輩，堆積如山卻無法發(fā)出半個樂句的歌謠，紛紜粗暴的流言蜚語用文字組成絞索，每次登臺都是刀山火海，他像即將窒息的被吊死的人，向全場的座無虛席深深鞠躬，笑著說出：“大家都要加油。”

闞君桓什么都有了，只有他的夢想逐漸消失，小到?jīng)]有痕跡。令人絕望的并不是這件事本身，而是他既然察覺到了初心的漸行漸遠，卻再也無力挽回。

過去的苦難流走，痊愈的征兆漸漸顯露，他走出了黑暗，走出了房間，屋外天氣晴朗，日光明亮。

可是他有一天又路過HP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