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以說禮貌地押送——彼得上了去巴黎的夜班火車。他試探著問這兩個人是否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召到巴黎，但那兩個人要不就很擅長裝傻，要不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窗外一片漆黑，連農(nóng)舍的燈光都沒有，火車像是開在淤泥堆積的湖底。彼得試圖睡覺，但車輪的碰撞聲捶擊著他本來已經(jīng)緊繃的神經(jīng)，他換了一個姿勢，盯著玻璃上的影子，思忖著到底有什么在巴黎等著自己。

第26章

彼得被軟禁了四天半。除了軟禁，沒有別的詞可以形容。他被關(guān)進那個招牌上畫著鸛鳥的旅館里，最寬敞的頂樓房間，恐怕不是為了讓他舒服，而是防止彼得跳窗逃走。巴黎聯(lián)絡(luò)站派了兩個克格勃守著房門，每天三次給他送食物，通常是面包和冷了的湯，出于彼得不太明白的原因，也有酒和甜點。守衛(wèi)的態(tài)度并不粗暴，給他帶來法文和俄文，甚至提出幫他買煙，但絕不讓彼得踏出房門一步。

這地方日夜都能聽到鴿子的咕咕聲，很煩人。那些灰色的鳥兒就落在外面的屋檐上，昂首闊步，好像它們都是巴黎的國王。窗可以打開，但只能開一半，勉強夠手臂伸出去，要是真的想爬出去，就得打碎玻璃。不過因為鴿子的關(guān)系，彼得寧愿把窗關(guān)上。每天從早上開始他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把有深綠色軟墊的木椅子上，對著窗外。這里看不到街道，只有連綿的藍灰色屋頂、鍍鋅小煙囪、天線和岌岌可危地擺在天臺欄桿上的天竺葵，仿佛踩著屋頂就能直接走向遠處渾濁的天空。需要思考的時候彼得就站起來，在鋪了地毯的房間里一圈圈地踱步，在腦海里仔細梳理自己到達倫敦之后的每一個舉動，尋找漏洞。房間里的有很多可以拿來當(dāng)武器的東西，酒瓶，鉛筆和他自己的領(lǐng)帶，要是克格勃想把他放倒，那起碼要損失三四個人，彼得不打算讓他們好過，這想法多少讓他安心了一些。

椅子可以拿來擊碎玻璃，壞處是噪音無法控制。不過逃跑沒有任何好處，他會從“可疑”直接變成通緝犯。要是克格勃真的有足夠理由懷疑他叛變，彼得此刻就會被捆住手腳鎖進地下室等候處置，而不是在旅館里發(fā)呆。

第四天中午，守衛(wèi)打開門，讓彼得穿好外套。他故意慢吞吞地穿衣服，花了五分鐘找領(lǐng)帶。守衛(wèi)一前一后把他押下樓梯，旅店前臺沒人，大門開著，一輛黑色的雪鐵龍等在那里，掛著普通牌照，不是外交牌照。時間到了，彼得想，插在衣袋里雙手握成拳頭，總部把瓦西里派來了。

坐在車里的不是瓦西里，而是科里亞叔叔，比以往任何時候看起來都更像一個巴黎人，裹在粗花呢外套里，領(lǐng)子里露出一小截棕黃色絲質(zhì)領(lǐng)巾。引擎沒有熄火，空轉(zhuǎn)著，車門剛關(guān)上，司機就踩了油門，彼得不得不抓住車門把手，穩(wěn)住自己。

“抱歉，菲利克·安德烈耶維奇?！笨评飦喪迨鍌?cè)過身，拍了拍彼得的前臂，“我也不喜歡搞得這么鬼祟，但小心一點總是好的，我們在外面有敵人，內(nèi)部也有……在官方記錄上，你這幾天都在倫敦養(yǎng)病，根本沒來過巴黎，明白嗎？不管誰問起都得這么回答，好嗎？你是個出色的年輕人，菲利克。我這次來，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

“誰叛逃了？”

老貓頭鷹沖他露出微笑，就像人們看見聽話的小狗把拖鞋叼過來的時候一樣，不過這笑容很快就消失了，老克格勃交握起雙手，放在肚子上，看著前方：“尤哈斯·科瓦奇，上星期五深夜走進了英國駐巴黎大使館申請政治庇護，英國人同意了。”

彼得的后背一陣發(fā)冷，“尤哈斯？”

“就是你認識的那個。”

他的呼吸不能控制地變快了，彼得不得不咬緊牙關(guān)，熬過一陣突然襲來的暈眩感。上周五，也就是說尤哈斯已經(jīng)叛逃超過一周了?？评飦喪迨逶谧屑氂^察他的反應(yīng)，他的驚訝非常真實，不需要假裝，但不能變成慌亂，也不能冷靜得太快，必須在震驚和憤怒之間維持微妙的平衡。他看向窗外，給自己一點思考時間。

“英國人知道什么了嗎？我們在巴黎的人都安全嗎？”

“不知道。”這是彼得第一次從科里亞叔叔嘴里聽到這幾個詞，“沒有人知道，小家伙。”車開上了橋，略微減速，老克格勃盯著窗外蕭索的河岸，“莫斯科還不知道這件事，短期內(nèi)我也不會告訴他們。這是‘家務(wù)’，我們一定要自己解決，不能引來K處，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嗎，菲利克·安德烈耶維奇？”

他當(dāng)然明白，他甚至松了一口氣，幾乎在突如其來的寬慰里顫抖起來。特勤處和反間處之間的爭斗意外地挽救了彼得。也就是說現(xiàn)在瓦西里毫不知情，沒有人把叛徒尤哈斯和菲利克·奧爾洛夫聯(lián)系在一起。只要他靜悄悄地把這件事掩埋在“曠野”里，莫斯科什么都不會知道。

“尤哈斯在這里有正式外交身份，是嗎？”他問科里亞叔叔。

“是的。”

“那我們還需要說服匈牙利閉上嘴?！?/br>
“這不是問題。”

“我們有辦法知道他目前的位置嗎？”

這是個隱藏了很多重意思的問題，科里亞叔叔當(dāng)然聽出來了，收回目光，上下打量彼得。年輕的克格勃不由得注意到上司是真的老了，皮膚像舊麻袋的皺褶，眼睛凹陷下去，像干燥沙地里的兩汪淺水。疲憊從他身上飄散出來，猶如濕木柴悶燃時緩緩升起的嗆鼻煙霧。說不清楚磨損他的究竟是歲月還是情報工作，還是兩樣都有。

車廂里只有引擎輕微的震動聲。司機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幾乎連呼吸都聽不到，合格的克格勃司機?？评飦喪迨迦匀粵]有說話。彼得剛才問的問題等于要求這位老間諜自愿供出手上的線人，這些線人都是幾十年來慢慢積累的，一個對外情報人員的全部價值維系于此，所以他們都像守財奴緊緊攥著每一個金幣那樣保護手下線人的身份。

圣路易島短暫地進入彼得的視野，一點樹梢，一個房頂，然后它就被遮住了。汽車現(xiàn)在跨到左岸了，繼續(xù)往南。一輛警車呼嘯而過，高聲鳴笛。

“是有這么一個人，我很久以前的線人?！笨评飦喪迨逯斏鞯卣f，字斟句酌，嚴格控制著透露給彼得的涓滴細流，“姑且稱呼他‘魚子醬先生’。我們很久沒有見面了，花了好幾天才聯(lián)絡(luò)上，他不愿意和我談，不像以前，他現(xiàn)在職位不低了，不想冒險，也不要錢，我不得不，”老人用手掌抹了抹臉，“不得不給了他一些‘金子’，也許毀掉了我們在西柏林的大半個網(wǎng)絡(luò)，希望孩子們跑得夠快。我想警告柏林站，但這事不能過分聲張，K處的人。”科里亞叔叔搖搖頭，沒有說完這句話，從衣袋里摸出一小張紙，從哪個筆記本上撕下來的，邊緣參差，“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