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往前走，一路上不斷有老人跟他打著招呼。他們衰老的面龐上洋溢著生的希望，窮苦如何，病痛如何，只要能活下來，他們便能在一塊貧瘠的土地上生根，子子孫孫綿延下去。

溫垚文文弱弱，沒法支撐高強度的勞動，便留在寺里教書。這會兒剛好在休息，見賀洗塵過來連忙站起身：“賀先生！”

“九仞兄。”賀洗塵叫道，“我來為尊夫人診脈了?！?/br>
溫垚的妻子懷胎八月，逃到承平縣時腹中的胎兒差點保不住，還是他一手把人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

“其言，快來！”

何其言正在為一些孤寡老人擦身，聽見他的聲音，拍掉身上的塵土走過去叫道：“賀先生?！?/br>
“夫人?！辟R洗塵頷首，伸出手為她把脈，“夫人脈象平穩(wěn)，無什大礙，就是別太cao勞了?！?/br>
“那就好那就好！”溫垚松下心口大石，輕輕撫摸何其言隆起的肚子。那里正孕育著一條新生命，繼承他和愛人的血脈，延續(xù)他們的生命。

“我兒出生之后，還請賀先生為我兒取名，您是他的恩人，請勿推辭?！睖貓惛屑さ卣f道。

賀洗塵對自己那半桶水的取名水平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不好誤人子弟，含糊道：“再說再說。”便走開給寺里各個老人復(fù)診，做完才到后山去找柳寧。

柳寧不喜歡凡人，這幾天和他們住在一起，也是為難他了。

后山的景致倒是一層不變，只是那面斷墻現(xiàn)在用磚頭整整齊齊壘好，碎石掃在一邊，看起來不再是荒無人煙的模樣。柳寧盤腿坐于其上，見賀洗塵緩緩而至，開口道：“你終于閑下來了？”

“我就沒忙過?！辟R洗塵一躍而上，笑道，“世間匆匆，我自悠然?！?/br>
柳寧冷嗤：“屁！”

“寧哥兒，修修口業(yè)。”

“就是！柳爺這般脾氣，沒有女人會喜歡的！”卻見拐角走來謝必安和范無救，身著黑白鬼差服，招魂索命幡在手，枷鎖鐐銬系在腰間。

“你們怎么沒穿胡服了？我瞧著挺好看的呀?！?/br>
“這不是要來干正事嗎？好歹得像個樣?！?/br>
賀洗塵皺起眉。

范無救朝寺里努了努嘴：“今晚子時，滿寺二十三條人命，由我和老謝接引?！?/br>
第39章似是故人來（5）

大殿中的普賢菩薩右手持金剛杵,左手持金剛鈴，坐于千葉寶蓮華,頷首低眉,世人在她面前訴盡苦痛,道盡歡喜,都與她無關(guān)。外頭的陽光照不進來，大殿里點著永遠不熄的蠟燭，光影閃爍,將慈眉善目的菩薩照得陰森恐怖,鬼影幢幢。

“這里面的人，都要死？”柳寧問。

“沒錯?！敝x必安嚴肅地點頭。

賀洗塵問：“那些小孩呢？還有那個未出世的孩子？”

“救不回來的?！狈稛o救勾魂索命時總是面無表情。

“老賀,你何必多問?！敝x必安不忍道，“生死簿上寫得明明白白，一切都是天意?！?/br>
賀洗塵沉默半晌，笑道：“瞧你們說的，我也沒說我要干什么啊。”

范無救松了口氣：“你賀二爺會做什么事還真說不準！”

“哪有?！彼恢皇謸沃掳?，眼皮半斂,黑瞳冷清。

寺里傳來小孩子打鬧的聲音，間或老人呼喝大笑聲，明明前一天還在哭喊老天，現(xiàn)在卻又對明天燃起希望。

“可是……”賀洗塵說道，“他們還以為自己能活下去哎?！?/br>
“他們走了那么多路,沒有水喝,沒有飯吃,路上死了那么多人，還是繼續(xù)走下去，就是為了活下去！他們還以為只要勤勞一點，像頭牛一樣，像蟲子一樣，卑微一點沒關(guān)系，下賤到泥土里沒關(guān)系，他們只是為了活下去。如今好不容易找到個地方安身立命，好不容易找到生存的希望，一場大火就讓一切都……嘭！消失了。真可憐……”

“洗塵，別說了?！绷鴮幠笞∷募绨?。

“賀洗塵！我看過的枉死之人比你多得多得多了！”范無救喝道，“清官廉吏，忠勇將士，正直可敬者，慘死在劊子手里，冤魂不散！那又怎樣！命數(shù)如此！誰不想活下去？”

“我知道?！辟R洗塵跳下墻頭，“我知道，所以我不覺得這寺里頭的人死了就比其他人可惜多少。所有人都想活下去，沒道理只有他們可以網(wǎng)開一面?！?/br>
“既然清楚，就別想太多?！狈稛o救的語氣緩和下來。

賀洗塵低頭看地，地上有一顆小草從巖石縫里長出來，在風中顫顫巍巍的，可憐可愛。

那邊謝必安已經(jīng)做好行程規(guī)劃，今晚把這項工作做完，就和抱衡君一起去楚腰館里瞧一瞧。范無救也頗有幾分興致，嚷嚷著也要去。柳寧被他們吵得有些心煩，剛想回自己的洞府，忽聽賀洗塵道：“但是里面還有個小家伙等著我給他取名啊，我都已經(jīng)想好了，「溫來?！咕屯Σ诲e的?！?/br>
柳寧腳步一頓，蓬勃的怒氣猛地沖上心頭，一巴掌蓋上他的后腦勺：“混賬東西！你這句話什么意思！”

賀洗塵一躲，笑道：“寧哥兒，我得去救人呀，我得去救我未出世的朋友……”

“賀洗塵！”范無救怒氣沖沖，“你是聽不懂人話，還是非要找苦頭吃？”她揮舞著拳頭砸向賀洗塵的面門，謝必安連忙攔住她的肩膀。

“老范，你這個暴脾氣也不比寧哥兒好到哪里去?！辟R洗塵依舊不為所動，將橫在他面前的拳頭輕輕放下去，“放心，我不會連累你們?！?/br>
“他媽的我會怕你連累到我們？”范無救道，“你妄圖修改凡人命數(shù)，不成功則已，一旦成功，所有因果都將算在你身上，二十三條人命啊！天道是那么好糊弄的嗎？”

“我——”

“你別說話！你一說話我就來氣！”柳寧豎瞳放大，眼邊出現(xiàn)青色的鱗片，暴躁得走來走去，指著賀洗塵的鼻子罵道，“你這個混賬東西只顧自己開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任性得我都想把你的腿打折關(guān)上三天三夜不給飯吃！抱衡和你比起來算個屁！你還有臉說他貪戀美色，你呢？你他媽的不和天道作對就不痛快是吧？！”

賀洗塵被罵得一愣一愣的，范無救和謝必安就沒見過他發(fā)過這么大脾氣，一時之間也不敢說話。

“我早知道你是這種人，什么都無所謂什么都不在乎，一切都是可有可無，你到底有沒有把眾位兄弟放在眼里？恐怕都是我們自作多情，在你賀二爺眼中，我們連個沒出生的孩子都比不上！”

“柳爺！”謝必安伸手攔在他胸前，望著他發(fā)紅的眼圈認真道，“話說得太重了！”

范無救垂下的雙手緊握又松開，往復(fù)幾次，冷聲道：“老賀，回小筑里去?！?/br>
賀洗塵斂起所有神色，搖頭道：“我得去救人，我不去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