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上站起來,火紅的鶴氅披在身后,像北疆燒起來的戰(zhàn)火。

“不要跟過來！”他喝住林沉舟跟來的步伐,大步來到馬廄旁。

馬廄里春香和迦樓羅正在吃草料，看見他過來都親昵地探出頭對他叫了一聲。

他拍了拍春香的腦袋，最后牽出迦樓羅。

“我們?nèi)フ依侠铑^,迦樓羅，我們?nèi)ソ永侠铑^……回家。”他踩著馬鐙翻身上馬,迦樓羅長嘯一聲,跑出將軍府。

街上的行人不多，都在家里抱著火爐取暖，聽見街上響起噠噠的馬蹄聲紛紛推開窗戶看個究竟,只能看見絕塵而去的黑馬和紅艷似火的背影。

楊鈞守在城門前，一只手舉著杏黃的油紙傘,一只手握著腰間的玉佩。他在等人,他知道那個人會來。

白茫茫的天地間由遠(yuǎn)及近傳來踢踏的馬蹄聲,一道火紅的身影穿過風(fēng)雪直闖城門。守城將士紛紛豎起長矛，銳利的尖頭閃著凜凜寒光。

“李蓮動！停下！”楊鈞喝道。

賀洗塵勒住韁繩，環(huán)視一圈踟躕的小兵，最后把視線轉(zhuǎn)向楊鈞。

“我要出城。”他微微喘著氣，從口中呼出的白霧在空氣中凝成小水珠。落在他臉上的雪花融化成水，一顆顆滴落，好像淚痕。

楊鈞望著他的眼睛：“你不能去，現(xiàn)在所有人都在盯著你。當(dāng)街縱馬，再闖城門，如果被有心人抓住大做文章……”

“無妨?！?/br>
“乖，聽話?！睏钼x的聲音有些顫抖，“你就聽我一次話吧?！?/br>
賀洗塵松開了韁繩復(fù)又抓緊：“對不起?！彼偷爻槌鰭煸阱葮橇_腹邊的長劍，劍風(fēng)一掃，將所有人逼退三步。

“李不易！”楊鈞雙目赤紅。

“楊子京！”賀洗塵忽然笑了一聲，“我不會有事的?！?/br>
騙人！騙人！

楊鈞扔下油紙傘，搶過身邊一個人的長_槍，橫掃八方，鐵器相接碰撞出響亮的的聲音。他護在賀洗塵前面：“快走！”

賀洗塵看準(zhǔn)時機策馬跑出包圍圈：“多謝！”

*

李驚風(fēng)的一生都和獅子嶺離不開關(guān)系。十七歲時，還是小兵的他和趕考的林暗在獅子嶺相遇；二十三歲時，李不易出生在冰天雪地里的獅子嶺；三十七歲時，林暗大病一場，埋在獅子嶺。現(xiàn)如今，他四十五歲，死在獅子嶺的一支流矢之下。

面色青白，嘴唇皸裂，腹部的傷口猙獰嚇人，胸口的箭洞已經(jīng)止住血，血rou模糊。

賀洗塵深深呼吸幾下，低聲對著棺材里的人說道：“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接下來的事情，我會替你完成。”

將軍府的靈堂布置得極為簡陋，賀洗塵換上一身白縞后為李驚風(fēng)點上長明燈，安安靜靜地跪在靈前往火盆里燒紙錢。

第一個過來吊唁的是宋嚴(yán)，一襲深藍(lán)長袍，肅穆無比，在堂前磕了三個頭。

“……你沒事吧？”他陪賀洗塵跪了許久，問道。

“有事?！辟R洗塵說道，“得之，明日我會向陛下上奏請纓出戰(zhàn)，到時我需要你的幫忙。”

宋嚴(yán)猛地抬起頭：“你瘋了！一旦上了戰(zhàn)場，無論是輸是贏，有誰會讓你活著回來？！你是吾之好友，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

賀洗塵抿唇笑了笑：“有你想我活著，就夠了?！?/br>
“蓮動！”宋嚴(yán)喝道，“事情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已經(jīng)到了?！辟R洗塵面無波瀾，“得之，不要騙自己。如今前線無將，我家老李的死必定使軍心渙散，而我是他的兒子，是最好的領(lǐng)兵人選！北狄虎狼之勢，若不及時扼制，恐怕會兵敗如山倒，邊疆的數(shù)十萬百姓危在旦夕?！?/br>
“不是還有定遠(yuǎn)將軍？如何也輪不到你！蓮動，我已為你安排好后路，你拿著我的親筆書信去找我父親，他自會——”

“傻明月，不要再說了，你知道我是不可能離開的。再說，那位定遠(yuǎn)將軍可鎮(zhèn)不住我阿父的兵！”

宋嚴(yán)忽然掉下一顆眼淚，如同一張斷了弦的弓：“你不是紈绔嗎？繼續(xù)紈绔下去不好嗎？”

“你這廝，我紈绔的時候你看不下去，好不容易想當(dāng)一回大英雄，你倒還攔著。”賀洗塵又拿起一捧冥紙扔進(jìn)火盆，“我在這世上一共有三個好友，一個躺在那里頭，一個遠(yuǎn)走他鄉(xiāng)，另一個就是你。傻明月，官場水深，切勿大意?！?/br>
宋嚴(yán)擦了擦眼淚，強壓下悲傷的情緒：“我本想讓你離開長安，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別被攪進(jìn)這一灘渾水，如今看來……”

他哽咽了一下：“你去吧，你去吧！你在戰(zhàn)場上廝殺，我自當(dāng)為你爭一個無虞的后方。陰謀詭計我也會用，只是之前不想用也不稀得用，如今你要成全大義，我便是做小人，把這條命搭進(jìn)去，也會把路給你鋪好！”

一般人見他平時輕佻浪蕩，恐怕不相信賀洗塵有什么真本事。但宋嚴(yán)與他相處久了，知道他遠(yuǎn)不是只有表面一副無用的皮囊。

“這么相信我？相信我能把北狄打回老家？”

“我只知道李蓮動不喜歡說大話，說到一定做到！”

賀洗塵笑了一下。

“好好活著，傻明月?！?/br>
“你也給我好好活著，俏仙子！”

他們是長安城最令人艷羨的獨山玉君子，他們是意氣相投、生死相托的知交好友。從今往后，光明磊落的君子一去不復(fù)返，明月不再無暇，身處深淵攪弄權(quán)術(shù)，仙子披上盔甲，浴血沙場死而后已。

*

第二天，賀洗塵呈上奏疏，請戰(zhàn)北狄。

朝中大臣反對的居多，畢竟誰也不想看到再多出一個軟硬不吃的李驚風(fēng)。再加上賀洗塵名聲不好，供人指摘的地方太多。

宋嚴(yán)以一種大無畏的氣勢力排眾議，誰反對噴誰，連自己的老師范惟正也噴。楊丞相一系幸災(zāi)樂禍，就見這門鋼鐵大炮把炮口對準(zhǔn)了楊惇。

此舉幾乎得罪了所有大臣，今后云起系不會承認(rèn)他，楊丞相一系更不會接納他。他只能當(dāng)個孤臣，稍有不慎，便是四面楚歌、孤立無援的境地。

然，君子死知己，雖死未悔！

宋嚴(yán)撩起朝服，脊骨不折，長跪不起，慷慨陳詞：“請陛下恩準(zhǔn)！”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向來老實謙卑、勤勤懇懇的六殿下竟然違抗了太子的決意，無視臉黑如鍋底的太子站在宋嚴(yán)那邊。

圣旨很快頒下來，封賀洗塵為驃騎將軍，不日出征北狄。

賀洗塵拿著明黃的圣旨，敲了敲李驚風(fēng)的棺材：“你放心吧，你和老林守了一輩子的北疆，我絕不會讓它落進(jìn)別人手中。”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以為自己算無遺策，卻獨獨忘了戰(zhàn)場才是最變化莫測的地方。唉，說好的行俠江湖，這下都不作數(shù)了?！?/br>
*

第三天，賀洗塵披上李驚風(fēng)一直為他備著卻不希望他有機會穿上的銀色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