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惔。

    燈下， 褚懌鏗然落杯，也噙笑，道：“不換?！?/br>
    耶律齊瞇眼。

    吳縉肅然道：“亡國之恥，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此乃我漢人一生難容之三大仇恨，若是老朽沒有記錯，貴國和褚大郎君本就有著殺父之仇，小王爺確定還要在這一筆血債之上， 添上奪妻之恨嗎？”

    耶律齊面色一變，盯向吳縉的一雙虎目中寒意凝聚，遼使團中開始有人辯護(hù)，稱用十名美人相換，并不算奪妻。

    只是大鄞這邊哪里還肯給這份面子？

    眼看局勢一觸即發(fā)，有朝臣打圓場道：“昏禮者，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自古為國祚所依，君臣所重。貴國雖然風(fēng)俗和鄙朝迥異，但對婚姻之看重，想來并無二致，豈可為成一樁婚，強拆另一樁婚？再者，兩國聯(lián)姻，‘和’為根本，如因此生隙，豈不是功虧一簣，得不償失了？”

    耶律齊冷譏：“的確是‘和’為根本，可是，說好的皇室第一美人，轉(zhuǎn)眼就換成了……這么一個，這讓吾等如何能‘和’呢？”

    賢懿垂著臉僵坐殿上，耳聞那充滿鄙薄的“這么一個”，渾身一震，鮮紅的指甲摳入掌rou里。

    眾朝臣聽他如此輕蔑諷刺，亦相繼變色，耶律齊看時機已熟，聳眉道：“當(dāng)然了，如果貴國執(zhí)意不肯換回嘉儀帝姬，非要吾等把這一位娶回大遼，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既然是大鄞反悔在先，以至現(xiàn)在交易改變，那我們的合約，是不是也得變一下呢？”

    在場眾人聞言一凜，聽至此處，終于后知后覺其狼子野心

    明面上把替嫁之事一斥再斥，甚至把恭穆帝姬一損再損，原來竟是想乘間抵隙，坐地起價，篡改合約！

    滿座朝臣義憤填膺，耶律齊視若無睹，斬截道：“要么履行原約，送嘉儀帝姬出嫁；要么，再給我們?nèi)P(guān)城?！?/br>
    ※

    偏殿，一眾舞姬伴樂登臺，一名小內(nèi)侍跨入殿門，沿著人后悄聲探至容央身邊，行禮后，低語片刻。

    容央聽完，臉色一冷。

    小內(nèi)侍也是一臉凝重：“殿下，遲則生變，您還是盡快動身吧?！?/br>
    長春殿內(nèi)事態(tài)膠著，無論大鄞這邊如何解釋，大遼都無一絲讓步之意，言辭激烈處，竟還放言要把嘉儀帝姬一并請出來跟賢懿帝姬相媲，看看大鄞是不是濫竽充數(shù)，魚目混珠。

    猖獗至此，官家自然忍無可忍，但筵席之上，顧及兩國外交，又著實不便發(fā)作，思來想去，只好先遣人來把容央送回帝姬府去，以免那耶律齊看到她真人之后，越發(fā)漫天要價，胡攪蠻纏。

    容央聞言，一時又驚又惱，想到褚懌也在席上，更是心憂如焚。

    “駙馬如何？”

    小內(nèi)侍道：“那小王爺咄咄逼人，幾次三番要駙馬爺把您讓出去，換做尋常人，要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要么早就氣急敗壞，御前失態(tài)了?？神€馬畢竟是一方守將，經(jīng)多見廣，任那小王挑釁，自談笑自若，臨危不亂，殿下不必憂心?！?/br>
    容央心下稍安，小內(nèi)侍又勸道：“殿下，事不宜遲，咱們出宮吧?！?/br>
    容央無奈，自也知這個敏感時刻留在此處，對賢懿和父親都是一份隱患和負(fù)擔(dān)，略一思忖后，隨他往外而去。

    及至石基下，庭中一行人自夜幕中迎面走來，竟是先前被召去的賢懿一行去而復(fù)返。

    長夜深靜，雙方腳步聲格外明顯，容央和賢懿遙遙對視一眼，垂眼默行，便將擦肩而過，手臂突然被抓住。

    容央回頭，赫然瞪大雙瞳。

    “殿下！”

    一記驚叫炸開夜幕，容央偏著臉，捂住被扇中的側(cè)頸，不及回神，整個人又給一股力量往地上摜去。

    “殿下！”

    荼白、雪青上前護(hù)主，那小內(nèi)侍大驚失色，亦撒開手上前去拉，靈玉、巧佩兩個瞠目結(jié)舌，反應(yīng)過來時，兩位扭打在一處的帝姬已給前三人硬生生拉開。

    巧佩趕緊去把賢懿扶?。骸暗钕拢鷽]事吧？！”

    碰巧靈玉提了燈籠來，借著光照一看，大喊：“天哪！殿下的手心怎么有那么多血口子！”

    荼白那邊更是怒不可遏，上下把云鬢凌亂、臉沾灰塵的容央打量一遍，破口大罵：“皇宮之內(nèi)對帝姬大打出手，還有沒有王法了？！”

    巧佩眼神閃爍，極快回嘴：“既知王法，你還敢以下犯上！”

    又把賢懿那血淋淋的手?jǐn)傞_：“嘉儀帝姬好狠的心，我們殿下不過不小心將她絆倒，她便把人傷成這樣！”

    荼白氣得嘔血，巧佩還待再罵，靈玉看不下去，把她拽住。

    挺身往前的荼白亦被容央拉回。

    夜風(fēng)肅肅，兩位帝姬相對而立，彼此俱是氣喘吁吁，狼狽至極。

    賢懿紅著眼瞪著面前人：“你記著，從今以后，我所有的屈辱，都是替你而受的?！?/br>
    容央愕然相視，喉嚨如被扼住。

    賢懿冷笑，一股從未體會過的快意在胸膛中蕩開。

    長春殿里的一幕幕無聲湮滅，什么嘲諷，什么不屑；什么規(guī)矩，什么尊嚴(yán)……

    我不好潔，誰能污我？

    我不好名，誰能毀我？

    既有人要她入深淵，那她便徹底做閻羅。

    賢懿轉(zhuǎn)身，決絕地走入黑夜。

    荼白氣得渾身發(fā)抖，瞠目道：“和親大遼，分明是官家的決斷，與殿下何干！”

    一次羞辱挑釁也就罷了，這次竟然敢直接上手打人，倘若再有下次，豈不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荼白震怒之余，膽寒心驚，再去看容央臉上、脖上的傷，眼淚瞬間淌出。

    “把殿下按在地上折磨成這樣，倒還有臉來反咬一口……她手上那些傷分明就是自己掐的，居然也算在我們頭上！”

    雪青揪著心替容央把凌亂的鬢發(fā)理好，也是氣急攻心，強忍道：“先別說吧，快扶殿下回府擦藥！”

    ※

    夜闌人靜，容央身著中衣，坐在榻前任雪青給自己上藥。

    右額角因被蹭在地上，破了點皮，左側(cè)脖頸是閃躲賢懿那一巴掌時被打中的，連帶下頜線那小一截，紅得駭人。

    手肘和膝蓋也被磕了幾下，所幸有衣服遮擋，都是些輕傷，雪青細(xì)心地把藥上擦完，郁聲道：“這事兒，殿下就真不追究了？”

    十丈之隔，便是天子大宴外賓的長春殿，巡邏的侍衛(wèi)、值班的內(nèi)侍一撥又一撥，就算這邊不追究，也勢必會傳至帝后耳中去。

    她既敢在那種情形下公然出手，又哪里還會在意后果？

    而皇室要用她跟大遼締結(jié)姻親，即便真的辨明是非，又豈會為自己抱不平而懲戒一位即將被遼使迎走的大遼皇后？

    容央把菱花鏡舉高，就著燭燈把臉看了又看，淡淡道：“會留疤嗎？”

    雪青道：“擦的是御藥院特制的生肌膏，疤倒是不會留，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