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珠園怎么了。眾倡伎的墳?zāi)怪慌聼o人料理了?！毕雭硐肴?，他又自嘲起來，只道：“我與玉郎的葬身之地也不知在何處呢，還愁得了誰？”

忽而聽得書房響起人聲來，是翠環(huán)的聲音：“怎么畫這么許多？好看也罷了，這是什么？”便又是金玉的言語：“你又知道什么了？這墨也太糙了！”那翠環(huán)笑道：“咱rou還快吃不上了，還要千金一兩的墨么？且說起來，這宣紙倒也太貴了，縣公下回寫字能不能寫雙面？一個月下來能省好幾兩呢！”

那傅天浪聽了，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忽見荊釵拿著被鋪走了進(jìn)來，便對她點頭微笑。荊釵來到床邊，為傅天浪披上薄被，又聽得翠環(huán)滿口教訓(xùn)金玉，方笑道：“這丫頭從小如此，也虧得是玉縣公和傅相公，不然誰能容她？”傅天浪笑道：“哪里話？她這樣的忠心侍主，誰不敬她？”荊釵嘆道：“我只想著，怎么辦了她的事。城內(nèi)東門米鋪那兒有個小子對她很好的，人品、模樣也不錯，原是要提親的，她又不樂意，說要侍奉主人到老，不肯讓那小子上門……”傅天浪聞言一愣，又道：“我明白了?！鼻G釵也不語了，只默默滴下淚來。

傅天浪與金玉命人叫了那個小子來相看一番，果然是個好的，便做了主。那翠環(huán)知道了，竟就哭了，又說：“怎么就看不慣我，要打發(fā)我去配小子了？”金玉忙勸道：“我們哪里是為了這個？都是為你好，才讓你嫁人的，難道你一輩子不嫁人？”翠環(huán)邊抹淚邊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好，我生來是個丫頭，這是沒得改的，只是嫁不嫁人，到底由我自主才好，否則我就一頭碰死，也不出這個門的！”傅天浪、金玉見她如此，方不敢重提此事了。倒是傅天浪說：“荊釵年紀(jì)也該到了，不然也一輩子蹉跎了?！苯鹩癖銌柫舜洵h(huán)，只說：“你自己不愿意，那你看荊釵有沒有嫁人的意思？”那翠環(huán)便回了：“我看她倒很中意東門米鋪的那個小子?！苯鹩?、傅天浪幫她給那小子說了媒，又從庫房里取了剩著的幾件金器，給她做嫁妝。她感激磕頭，又哭著喊著的，終還是嫁了人。不日，金玉也請了白術(shù)做媒，讓天寶入贅了白術(shù)家鄉(xiāng)一個富家里，故也離了此處，金玉只說雖然入贅，但到底是要成家了，便也填送了些財物給他，天寶磕頭謝恩，臨行前也是流淚不止，不忍離別。不過一夏一秋，如今唯有剩翠環(huán)、云枕在罷了。

這天寶、宏寶、荊釵，打小就伺候著金玉，從小到大，不知殷勤著喚了多少聲或喜或悲的“小王爺”，如今倒沒影兒了。金玉有時吃茶，記不起來，還是會喊“荊釵”，要出門時，還是喚“天寶”或“宏寶”，這話音剛落，金玉自己就落寞起來，有時翠環(huán)聽見了，還擠兌道：“我是伺候不好的。那讓他們伺候爺罷?！边@才讓金玉臉上有些笑意，只跟翠環(huán)賠不是。這樣他方漸漸改了過來。傅天浪倒是沒跟云枕做主做媒，因他知云枕是不會走的，只道：“我們主仆二人合該老在一處?！痹普肀憧嘈Φ溃骸安恢刮覀?，金山、銀山都是這樣說話的。”聽了這話，傅天浪又悲傷起來。云枕自悔失言，只道提起這個，又叫傅天浪想起二弟了。傅天浪苦笑道：“當(dāng)年他有金山、銀山，我有云枕、玉枕，如今也都離散了?！碧崞鹩裾?，云枕不覺紅了眼圈。傅天浪嘆息著搖頭，默默落下來了。云枕只道：“每次提到略二爺，您都如此傷心，略二爺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息的?！备堤炖酥蝗×伺磷邮脺I，便道：“我并不疑心他殺積云，因他應(yīng)承過我的?！?/br>
云枕聞言，頗為心驚，又道：“爺說什么呢？他又怎么會殺積云呢？這必然是奴人誣陷他的?！备堤炖说溃骸暗麣⑷?，卻是有前科的。”云枕聽了這話，太陽xue突突地跳起來。傅天浪握住云枕的手，沉聲道：“當(dāng)初，他曾買了一雙兄妹回教坊，對他們反復(fù)折磨至死。你不知道，因當(dāng)時我還和弟弟住一屋，并未叫你屋內(nèi)侍奉?！痹普砗龅叵肫饋恚坏溃骸翱墒悄堑艟锏男置?？”傅天浪點頭道：“正是他們?！痹普韰s道：“他平常對下人有時有些刻薄，我也是知道的，但也不至于是這樣的?！备堤炖吮愕溃骸拔易匀恢?，故去問他，他坦白說了，當(dāng)年幼妹和你的兄弟玉枕是監(jiān)官苛待才病死的，后來咱們家平反，那監(jiān)官也因此沒了，只剩一對兒女。他費(fèi)了好大功夫，將這對兒女買回來報仇。我只惱他，說這稚子無辜，如何能下此狠手？他卻道‘難道玉枕與幼妹不是稚子’，且他又突然哭紅了眼睛，跪在地上說‘幼妹死的時候還不滿十歲’，我聽了也很痛，也說不過他，只是打那開始，便對他有些冷了，故移居了閣樓，不與他同屋。因我知道這事下手的是金山、銀山，便也不要他們侍奉了。”云枕才黯然道：“也是因此，主人家從不讓金山、銀山上咱們閣樓?！备堤炖它c頭，又道：“略兒后來大概也悔了，便來跪著跟我發(fā)誓以后再不干這樣的事。如今積云，可不是他害的？我才惱他。但他又是我的略兒，我怎么能惱他？”說著，傅天浪又心痛起來。云枕忙道：“那兄妹的死，是二爺要報仇才生的事，積云與咱們無冤無仇的，害她做什么？這必然不是二爺害的?！备堤炖藚s不接他的話，只道：“我當(dāng)初也發(fā)誓，若他再做這樣的事，要親自送他去見官……可我終究也是做不到的?？梢娢乙膊皇莻€好的?！闭f完，傅天浪只是悲泣。

天氣越發(fā)冷了，夜里也很涼，傅天浪推著窗，看著外頭花月弄影，心中仍是無限感傷。又忽然見云枕哭著跑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份紙書。傅天浪心中暗驚，取紙書展開一看，竟是日度宮發(fā)的傅母的訃告。說的是傅母病故，已然葬身徑山寺。傅天浪也不顧風(fēng)大的，忙穿好了衣服往徑山寺去祭拜。到了山上去，僧人們卻道那些日度宮死去的奴人都葬一處。傅天浪到了墳場，只見滿目都是土饅頭，卻都沒得立個碑的，要拜也不知拜哪個，心下愴然，又哭了一天。第二天便發(fā)燒guntang起來。云枕忙去醫(yī)館請大夫李善德，卻說李善德已回了鄉(xiāng)，這黃芩、白術(shù)又去了日度宮伴駕，只好另請大夫。那大夫來看過，卻說不礙事，只寫了一個方子，令疏散便是。

這秋葉也紅了，都似荊釵出嫁所穿的衣裙，這又似傅天略素日愛穿的那條裙褲。傅天浪心思悠悠蕩蕩的，忽而陷入往日的時光，仿佛傅天略仍是那個驕傲任性的俊秀少年，身穿著紅色的衣裙，外罩繡袍，頸上掛著金鎖，烏黑的頭發(fā)梳成辮子，綴以珍珠瓔珞，手里拿著叉子，用珍珠彈兔子。傅天浪穿著布衫棉衣，在旁嘆氣搖頭，那小王爺、小侯爺卻在一旁，拿著裝滿珍珠的袋子，笑著說：“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