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上房，自行在上首的一張羅漢床上臥倒。

凌疏慢慢蹭進去，遠遠地看著楊燾。楊燾眼睛微有些發(fā)紅，狠狠地剮著他：“你過來！站那么遠干什么？”揮手沖著身邊伺候的人道：“出去，規(guī)矩忘了么？”內(nèi)監(jiān)們唯唯諾諾，慌忙都退了出去。

凌疏只得靠近些，道：“陛下，有何吩咐？”

楊燾凝神看他片刻，爾后呵呵呵輕笑起來：“今日中秋，我在跟臣子們賞月，忽然就想起你來了，便過來看看你。你這些天怎么樣？”

凌疏道：“還好?！?/br>
楊燾端起小幾上的茶盞，抿了一口茶水，卻酒意上涌，手指顫抖，將半盞茶均潑灑在衣袍的下擺上。凌疏看在眼里，想上去幫他接過茶杯，趨前兩步，卻終究又停了下來。聽得“嘩啦”一聲，茶盞落地，再一次摔得粉碎。

楊燾道：“你知道嗎？前方戰(zhàn)事，中央禁衛(wèi)軍連連失利，如今叛軍已經(jīng)快到黃河邊了。衛(wèi)勐鐸這個廢物，我好好的中央禁衛(wèi)軍怎么就彈壓不住一群叛軍？還不是因為是將帥無能！他只管跟我要援軍，我讓人去三關(guān)調(diào)動些兵馬回來，恰好能從后面夾攻趙王，偏偏贏繡和范文粵那兩個jian佞之臣，他們竟然說金雅仁虎視眈眈盯著三關(guān)，所以關(guān)口處不能懈怠，竟是不肯發(fā)兵。什么金雅仁虎視眈眈，分明是因為羅瀛的事情對朕心存了不滿！總有一天我要凌遲了這兩個殺千刀的做給天下人看，看誰還敢忤逆于朕！這凌遲行刑，就讓你手下那倆人來做！”

他氣憤憤地道來，一邊把小幾拍得山響。燭影搖紅之中，凌疏看到楊燾眼中似乎隱隱有淚光浮動，心中微微一悸，低聲道：“陛下，三關(guān)那邊……的確不能放松，陛下可以從別處調(diào)動兵馬?！?/br>
楊燾抬頭，死死盯著他不放，嘆道：“江東諸多氏族，不可不防，南瓊貧瘠，總想來劫掠一番，四處都需要兵馬鎮(zhèn)守，哪里有你所言那般容易？我天天在朝堂上應(yīng)付大臣，中秋了還得帶著他們吃酒玩樂，可是這心里如油煎一般，卻又有誰知曉？我一日日這般煎熬著，誰能替我分憂？”

他看來醉態(tài)可掬，但言辭卻條理清晰，也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看凌疏依舊沒有反應(yīng)，楊燾晃晃蕩蕩地站了起來，道：“遠梅，遠梅啊，你為何生就是這般命運？對朕來說，究竟是福是禍？我也曾問過荊侍郎，問你這命格可有破解之法，他竟然說無計可施。朕為九五之尊，坐擁天下，富甲四海，卻偏生……卻為何人人都來和我作對？”

他一邊啰嗦，一邊走到了凌疏的身前，微笑道：“莫非我這真命天子，果然壓不住你的煞氣么？我這心里有些懷疑呢，今天月色真好，真好……”恍恍惚惚地伸出手去，搭上了凌疏的雙肩。凌疏頓時僵住不動，低聲道：“陛下，您做什么？”

楊燾道：“原來你這么瘦削……”用力揣捏兩把，竟似有眷戀不舍之意。凌疏一驚，反手便推開了他的手臂。他出手并沒個輕重，楊燾恰又有了幾分酒意，站立不穩(wěn)，驟不及防之下，跌跌撞撞地往后跌去。而后，噗通，坐在了地下。

他慌亂中用手往后一撐，右手卻恰恰按在一片碎瓷片上，頓時一陣鉆心的劇痛，忍不住一聲輕呼，舉起右手來，見鮮血涔涔而出，順著手臂蜿蜒而下，鉆入了袖中去。

看著楊燾摔倒，凌疏忽然又悔悟過來，卻終究遲了一步。兩人盯著那只受傷的手，均都呆住了。片刻后凌疏先回過神來，道：“我不是有意的，陛下你怎么樣？”想去扶起他來，楊燾嚇得身軀往后縮去，睜大了眼睛指著他道：“你……你不要過來！你果然是個……你別靠近朕！來人，來人?。　?/br>
凌疏慌忙縮回了手。隨著楊燾的厲聲呼叫，房外呼啦啦進來一群人，將楊燾扶起，立時有內(nèi)監(jiān)拿了白布先替他將傷口裹了起來。凌疏呆呆地看著眾人一番忙碌，看楊燾臉色灰敗，被扶著出房門去倉皇逃離，再不回頭看一眼。

當(dāng)日夜里，皇帝陛下便發(fā)起了高燒，連著燒了三天，尚未見有好轉(zhuǎn)。且不管是不是湊巧，這筆爛帳自然要算到凌疏那好命上去。但這廝是天子寵臣，皇帝不發(fā)話，沒人敢難為他一分半點。

內(nèi)憂外困之時，皇帝偏生上不得朝。待拖到第四日，清晨時分，凌疏進了皇宮，到了楊燾的宮殿外，求見皇帝。楊燾躺在龍床上，此時倒是微微有些清醒了，聞聽稟報，卻有氣無力地嘆道：“他竟然肯出來了？算了算了，不見了，讓他回大理寺安心歇著吧?！?/br>
太監(jiān)傳了話出來，請凌疏離開，凌疏背負枕冰劍站在玉階下，看到不遠處的梧桐葉子，在清晨的風(fēng)中，旋轉(zhuǎn)著緩緩飄落。這恍惚間，他想起來多年前，那時候楊燾還是太子爺，聞聽了他天煞孤星的命格，站在臺階上怔怔地看著他，眼神復(fù)雜神色倉皇，末了終于溫聲道：“你去大理寺吧，去跟著大理寺卿幾年。等你長大了，孤定不虧負你，去吧?！睆拇怂チ舜罄硭?，不再輕易進宮。然后是一年前，也是清晨時分，他從三關(guān)回來，在這里求見楊燾，被他狠狠地踹了一腳，卻崴了自己的龍足。

而這次，傷的是手。

情境何其相似，只是流年如逝水，無處可回頭。

在這秋風(fēng)庭院中，凌疏跪下來，對著楊燾的寢宮恭恭敬敬叩頭行禮，爾后起身出宮而去。

且說黃河北，恰烽煙正盛。

衛(wèi)勐鐸這一陣子在戰(zhàn)場上連連失利，楊熙的大軍仿佛能料敵先機，每次交鋒都能出其不意地給他以重重的打擊。一路往東而來，先是牢牢占據(jù)了運城，控制河?xùn)|地區(qū)，卻不急于折而往南，而是兵分兩路過翼城、沁水、晉城，去搶占上黨郡。待上黨郡到手，接著逼近上黨郡南側(cè)的天井關(guān)，如此和袁藕明走函谷關(guān)的兵馬呈三角之勢，虎視眈眈地盯住了洛陽。

楊熙勢如破竹橫掃晉中，對衛(wèi)勐鐸卻恰如一場場的噩夢，這噩夢綿綿不絕做不到頭，令他隱隱有了恐慌之感。若是三關(guān)的范文粵和贏繡能出兵，過朔州、太原等地攻擊楊熙后方，再好不過?？上顮c的密旨傳過去一封又一封，那兩位祖宗卻裝聾賣啞按兵不動，呈隔岸觀火之態(tài)。

魯?shù)睾吞K北是如今梁王楊照的封地，梁王身子素來不不好，一直病歪歪地。但接住了楊燾的急報，麾下的勤王之師倒是發(fā)了兵，卻不知為何還沒有趕到地方。楊烈的封地在江東，人卻在京師鬼混得興起。楊燾見指靠不住他，從開戰(zhàn)起，就沒有打過他的主意。

援兵遲遲不到，素性沉穩(wěn)的衛(wèi)勐鐸終于急躁起來，一封封加急邸報往楊燾那里送，楊燾空自憂急，從開始的派遣荊懷玉過來慰軍，到最后發(fā)來的密旨，言語中已經(jīng)隱隱有譴責(zé)之意。

楊熙這邊，卻正是春風(fēng)得意，風(fēng)生水起。北辰擎帶著大軍所向披靡，從晉中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