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才會如此難過。

所以自己才會不斷地作惡夢。

原來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為了一些已經(jīng)煙消云散的感情而強逼自己嗎？

不對，自己還愛著他的。

怎麼可能……突然就不愛他？

商柔想不懂，到底自己是從什麼時候?qū)@個男人徹底絕望的？

或者是，自己當(dāng)初是為何愛上他？

這個問題一出現(xiàn)，商柔就栗然心驚。

因為這個問題太冰冷了，冰冷得彷佛自己只是旁觀者。

愛一個人怎麼可能有原因。

十年以來，自己從來不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因為這份愛對他而言如同生存，根本不需要深究其原因。

現(xiàn)在商柔卻答不出來。

他甚至無法再度毫不猶豫地說一句，他愛牧晚馥。

二人穿過重重亭臺樓閣，一座座高聳華麗的宮殿彷佛都在俯視著這兩個叛徒，看著他們身後聚集了愈來愈多士兵，看著一支支火把聚集在士兵們手中，照亮了宮廷的每個角落，讓這兩人無處可逃，自取滅亡。

蒼穹還沉睡在黑暗之中時，陸萱總算帶著商柔來到宮門前。

永巷的兩排屋子還是靜悄悄的，還沒有到起來工作的時份。

然而陸萱已經(jīng)被數(shù)千個手持兵器的精兵團(tuán)團(tuán)地包圍起來，陸萱認(rèn)出那是聞蕭家的精兵，他們比起一般士兵更為棘手難纏。

陸萱沒有想過聞蕭伶會反應(yīng)得那麼快。按理說大軍扎營在城外，就算牧晚馥在得知陸萱出現(xiàn)在皇宮一事之後，立即把自己的半截虎符交給聞蕭伶讓他調(diào)動大軍，他的軍隊也不可能在短短半個時辰就集合在這里。

只消片刻，狹窄的永巷就擠滿士兵，一個個燈籠隨風(fēng)亂晃，把陸萱和商柔站著的位置照得亮如白晝。商柔住在留云宮的屏風(fēng)後之後就極少接觸那麼強烈的光芒，痛得他不禁合起眼睛，躲在陸萱的身後。

陸萱感到商柔在發(fā)抖，留云宮里總是那麼溫暖，所以商柔穿得極為單薄，外面卻已經(jīng)是秋末初冬的嚴(yán)寒，自己又拉著他跑了那麼久，怪不得他會冷得發(fā)抖。

他脫下漆黑的披風(fēng)，細(xì)細(xì)地披到商柔身上，為他綁好領(lǐng)結(jié)，一如當(dāng)年他在聞蕭伶的長鞭下救了衣不蔽體的商柔，再為他披上衣服。

陸萱回頭，抿唇看著弓箭手伏在屋頂和宮門上，步兵則在永巷的兩端步步進(jìn)逼。

聞蕭伶已經(jīng)換過一襲玄袍。他優(yōu)雅地背負(fù)雙手，慢悠悠地從他的手下當(dāng)中踱步出來，步步生蓮，凌波微步，依然是風(fēng)華絕代。

平日聞蕭伶穿紅色時是嬌媚俏麗，但此刻他穿著黑色，那股殺伐之氣就不自覺地排山倒海涌來。

然而聞蕭伶額前的碎發(fā)卻梳起來，露出那朵極美的墨梅，如同被惡鬼親吻過的印記，又使他在深夜中如同勾/引人的山神妖魅。

陸萱和聞蕭伶對視半晌，陸萱終究是把心一橫，把商柔拉到身前，匕首架在他的頸邊，冷冷地說道：「聞蕭伶，你再踏前一步，就準(zhǔn)備為牧晚馥的愛妾收尸吧。」

商柔一臉愕然，聞蕭伶卻絲毫不驚訝，甚至笑道：「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對吧？」

陸萱一言不發(fā)，眼眸里卻是一片寒意。

聞蕭伶笑道：「當(dāng)年陛下對你寄以信任，你以一記冷箭告訴他何謂背叛，今天商柔一心依靠你，你同樣拿他出來作為護(hù)身符—叛徒果然就是叛徒，永遠(yuǎn)學(xué)不會忠誠的?！?/br>
商柔總算回過神來，他霍然轉(zhuǎn)頭看著陸萱。

陸萱的匕首貼得太近。當(dāng)商柔轉(zhuǎn)頭時，雖然那柄鋒利的匕首只是輕輕地劃過他頸部的肌膚，鮮血卻已經(jīng)泊泊地從那道淺淺的傷口流出來。

商柔只是恍若未聞地看著陸萱，火光照亮了他的眼睛，眼底都是失望難過。

陸萱的神情一緊，幾乎想要抬手為商柔止血，最後卻只是冷冷地道：「站好，要不然我的匕首不會留情?！?/br>
商柔卻偏偏不回頭，只是低聲道：「你一開始就是為了這一天嗎？你知道陛下是個沒有軟肋的人，所以你親手為他制造一個軟肋，好讓今天你可以威脅他?！?/br>
「一開始聞蕭伶想要殺我，也是你帶頭阻止他，後來你帶著成儒到玉華宮里吃火鍋，就是為了重新引起陛下對我的注意。聞蕭伶殺熊時那欄桿倒塌下來也是你的設(shè)計嗎？我受到陛下冷落時，是你把巫禍之事告訴我，挑撥我和陛下的沖突，然後你讓聞蕭伶發(fā)現(xiàn)木雕，因為你知道聞蕭伶一定會找我麻煩??」

火光映落在商柔毫無血色的瘦削臉龐上，他緩緩地說道：「利用婉兒引我出宮不像是成儒想出來的計謀，是你想出來的嗎？你想要陛下把我找回來，讓我復(fù)寵，卻沒想到弄巧成拙。我被毀掉之後，你沒有來找我，都是因為我的身體被毀，早就不能再侍候君王左右。回宮之後，你把陛下當(dāng)年的丑事告訴我，讓我跟他更為離心離德?！?/br>
陸萱的嘴唇掀動，最終還是淡淡地道：「如果不是我，你也不能獲得他那麼多年的恩寵?！?/br>
「你一邊撮合我和陛下，卻一邊不斷地挑撥我和陛下的關(guān)系，只等著今天我會為了你而背叛他。你每次都在拿我的性命冒險，雪地上我隨時會被聞蕭伶所殺，我?guī)缀醢静贿^紅英院??其實也無妨，一顆棋子死了，再換另一顆棋子即可，反正陛下也沒那麼專一，對吧？剛才你想方設(shè)法把我?guī)С鰜?，都是為了拿我作脅逃出京城吧？」商柔太久沒有說過那麼長的一段話，又是著了涼，說到最後竟是不覺用力地咳嗽起來，咳得臉色發(fā)白，眼淚都要冒出來了。

所謂一葉障目，一旦那片葉子被拿開了，許多疑問便會自覺地出現(xiàn)答案。

陸萱凝視著商柔，眼眸里的冰霜漸漸溶化，他的嘴唇不斷地掀動，手中的匕首也在顫抖著。

聞蕭伶站在一旁，一言不發(fā)，反而是笑得饒有趣味地看著陸萱和商柔，不時望向身後的黑暗處。

商柔回頭看著聞蕭伶，凄然低聲道：「這樣死了也好??」

許久之前，商柔為了救牧晚馥而中毒，在那昏昏沉沉的長夢中，他看見牧晚馥站在懸崖旁邊，自己被藤蔓所纏繞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化為虛無。

可是現(xiàn)在，每當(dāng)商柔合上眼睛，都會夢見自己用力地把牧晚馥推下懸崖，那個自己癡戀多年的男人如同玉像般在半空中四分五裂，摔個粉碎。

夢境一次又一次地重演，一次比起一次更清晰。

纏綿十年的幻夢，終究還是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