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生困，有時候催命似的嚇人。

放在平時，伍鳳榮不消十分鐘就能睡過去，但現(xiàn)在他手心捏出了汗，尤其是想起那些遺體的特寫照片，神經(jīng)更加緊張。這個游戲、這個拿捏著他、周延聆、殺人兇手以及車上所有乘客的輪盤，正發(fā)出和火車一樣“哐且哐且”的巨響，朝著既定的終點橫沖直撞。

外頭忽而經(jīng)過一片油田，極目平鋪的白色蓋著一張銀網(wǎng)，細(xì)看是密密麻麻的輸油管，管線橫豎交錯，排列得規(guī)則精細(xì)，像張蜘蛛網(wǎng)從天花板被打下來，輕飄飄地落在地里。管道左右兩端站著低矮的小塔，塔上的紅色信號燈射出極其微弱的光，又因為小雪迷眼，更加不真切了。

列車長席在8號車廂，伍鳳榮決定先往后向9號車廂走，再從10號車廂往1號返回。

他把兩手插在褲兜里，走路搖搖晃晃，像少爺逛街似的。還沒進9號車廂先是一陣女人的笑聲，沙暴般席卷出來，好大氣勢。迎面是四個老太太圍坐在桌前打牌，一只手舉起兩張灰撲撲的錢，票子抖出層層疊疊的浪來，臉仍被座椅擋在背后。那把嗓子又叫：“我說最后她手里肯定只有一張小的，你們不信。她要是先把那張3打出來早就贏了！”

不少乘客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這么吵鬧肯定擾民了，可沒有一個敢出來說話。伍鳳榮不緊不慢地走近，只見是個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穿一件茄紫色立領(lǐng)牡丹花棉夾襖，淡眉毛三角眼，尖嘴細(xì)牙，頭發(fā)扎成粗大的麻花辮盤在腦袋后，用發(fā)網(wǎng)兜著。她伸手去撈牌，胸口降低，領(lǐng)子耷拉下來，露出側(cè)頸一條不明顯的黑痂。

伍鳳榮客客氣氣地敲桌面：“老人家打牌小聲點，其他人都不用睡了?！?/br>
那老太太眼睛一瞪：“關(guān)你什么屁事？懂不懂得尊重老人？”

伍鳳榮呵斥：“您大聲喧嘩嚴(yán)重干擾其他旅客，被多次投訴，我作為列車長提醒您這是公共場合，請您注意自己的言行！再有下回，可就不是我了，得是乘警過來和您談話了。”

車廂里立刻安靜了。老人被嚇了一跳，剛剛還恨不得往天上冒的氣焰立刻消了下去，她不甘心地把腦袋往回縮了縮，還想說些什么，旁座的一位伙伴拉扯她的手臂示意她閉嘴。

伍鳳榮換臉?biāo)频淖兂鲆桓焙蜕茰厝岬男θ?，指著她的領(lǐng)口：“早上還涼，窗子別開那么大，免得寒氣進來招病。老人家身上帶傷就更應(yīng)該小心點，領(lǐng)子捂好，一會兒該咳嗽了?！?/br>
老太太被他說得臉又紅又紫，像被占了便宜的小姑娘，她一手捂著領(lǐng)子一手去扯窗戶，玻璃窗又厚又重，年輕的乘務(wù)員還要兩只手合力往下按，在她手上刷地就合上了。伍鳳榮要查她的票，她也沒多耽擱。票面上寫著名字“劉湘群”，目的地是白河，但座位號錯了。

本來人少的車上，要是有空座乘客自己想調(diào)個舒服位置乘務(wù)是懶得管的，但這幾位為老不尊的既然已經(jīng)落在伍鳳榮手里，沒有再行方便的道理。伍鳳榮于是以“對號入座”的名義把這個牌局?jǐn)嚵?。他滿意地從桌子邊繞開，眼神來回掃動，人家都以為他只是列車長巡車查看，沒有把他放在眼里。

一會兒，車廂里又恢復(fù)到正常的秩序里。

10號車廂盡是學(xué)生，人多氣氛活躍，車廂里開著六臺便攜式的暖風(fēng)機，溫度比外面高不少，大多數(shù)人都把外套脫了，露出里頭的單衣。伍鳳榮得幸虧這是十月初，還沒正式入冬，要是再過一個月，車廂里的溫度也難保在十度以上，到時候四五層這么裹著，查得出鬼才怪。

從10號車廂出來，伍鳳榮往返向餐車走。早餐時間餐車?yán)锶瞬簧伲瑥N師見到他來給了他一杯豆?jié){，新鮮出爐還冒著熱氣，他道過謝把紙杯揣在手里，見乘務(wù)員經(jīng)過轉(zhuǎn)手塞給了對方。

受了豆?jié){的乘務(wù)員對他擠眉弄眼指指身后：“你晚點過去吧，正在熱乎頭上呢?！?/br>
伍鳳榮朝他身后望，餐車與6號車廂連接處一對情侶吻得正難分難舍。男孩把小女朋友壓在風(fēng)擋箱上，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剝了似的。要是在別的地方就算了，車上多的是鴛鴦，野起來直接在臥鋪上辦事的伍鳳榮都見過。但風(fēng)擋這個區(qū)域太危險，不僅容易夾傷人，而且箱體受力不均容易導(dǎo)致火車連接不穩(wěn)，搞不好車廂和車廂脫節(jié)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乘務(wù)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勸過，嘴巴上答應(yīng)得好好的，回過頭來又纏在一起了?！?/br>
伍鳳榮冷笑，三兩步上前把這對焦渴的情侶拉開。女孩子見是個男人，羞得往男朋友懷里躲，但伍鳳榮看見她臉上分明還有沒干的淚痕，一半藏在陰晦的伸縮夾縫里。男孩子將她護在身后，朝伍鳳榮道歉：“馬上就走馬上就走，她鬧情緒呢，我安慰安慰她，不好意思啊?！?/br>
“給姑娘擦擦?！蔽轼P榮掏出紙巾：“漂漂亮亮的丫頭，哭花了臉多不好看?！?/br>
“謝謝。她有點不舒服，沒事的?！?/br>
“要不要叫醫(yī)務(wù)員看看？”

女孩子一直沒有接話，怯生生從男朋友的肩膀旁邊露出半張臉?？茨昙o(jì)可能是個大學(xué)生，她的發(fā)尾燙了卷，臉上畫了妝，左眼的假睫毛大概沒有粘好，被眼淚一泡，膠水都化開了，睫毛從眼皮子上翹起來，她大概也覺得不舒服，伸手要把睫毛摘下來，誰想兩只手指往眼皮子縫里一戳，又把那片睫毛塞回去了。這個動作看得伍鳳榮心驚膽跳，怕她把眼珠子戳壞了。他暗暗感嘆，這姑娘了不起，天大的事情沒有臉上這副妝面重要。

這時候女孩開口了：“您別怪他，都是我不好，我們馬上就走?！彼f話的時候不看人，盡管低著眼睛，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來的禮貌。伍鳳榮見她這副樣子，腦子里想起范柳原對白流蘇說的那句：“你這人擅長低頭。”這樣委曲求全的女孩子有哪個男人不動心呢？連伍鳳榮看著都想憐惜。

票還是要查。男孩把票根掏出來，他的手背上四個突出的骨節(jié)包著一圈紗布。伍鳳榮剛接過票，他不好意思地把手縮了回去，像是做壞事被人發(fā)現(xiàn)了。

“這是打架了？”

“唔……嗯……”

伍鳳榮調(diào)侃道：“我在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也經(jīng)常打架，打完就算，別往心里惦記。女朋友這么漂亮，打兩場也值得嘛?！闭f完他一邊朝女孩子吹了聲口哨，一邊記下了“何佑安”、“石小冉”這兩個名字。

小情侶剛離開，乘務(wù)員追上來悄悄在伍鳳榮耳邊說，榮哥今天的豆?jié){很新鮮，你怎么不喝？

伍鳳榮的目光還停留在小情侶的背影上。他不愛喝豆?jié){，一喝豆?jié){臉上就長痘，三十多歲了還這樣。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他媽笑話他，人家女孩子喝豆?jié){長青春痘是雌性激素太旺盛，你是什么原理？伍鳳榮最要臉面，為這件事他真的跑到醫(yī)院里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