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嘴角勾勾的，鼻子尖兒有點(diǎn)紅，是使力氣舂出來的，夾了一筷子讓他嘗嘗，眼睛亮著等他夸。沒成想顧麻子牽著他進(jìn)屋，他一下便想到了，可不能給媽子瞧見，說是吃辣傷口難好哩。

他又給他夾了一筷子，問他：“好吃嚜？”

顧麻子沒應(yīng)，張開嘴巴等他喂，他笑著又喂了他一筷子，哄孩子似的，討好似的，把舂子推到他面前，叫他：“當(dāng)家的。”

含含糊糊，他應(yīng)：“噯?！?/br>
“你放我回家去成不？我想我娘，她準(zhǔn)兒擔(dān)心我給土匪宰了，行嚜？”他一雙黑黝黝眼睛望著顧招懷，“我不是丫頭，也不能給你生娃娃哩，你娶了我，是虧了大錢?！?/br>
顧麻子瞥他，倒要聽聽他還能說些什么。

“我留在院子里頭，天天還要吃你的用你的，這樣……花你的許多錢！”

顧招懷瞇了瞇眼睛，心想你這小騙子真能唬人，咽下嘴里筍子，“你也曉得你吃我的用我的，細(xì)米白面是天上下雪哩，是不？”

梁景笙一聽便明白他不愿意，不死心底氣沒那么足，偷摸瞧他，“我以后，每月上城來還你錢?！睘榱吮碚\(chéng)心，緊接著道：“不管多少哩，我一點(diǎn)點(diǎn)兒，總能還清的?！彼€想說些什么，給顧麻子打斷。

“還到我身兒入土啊？說不準(zhǔn)的，你還跑了呢，我不能放你回去?！彼逯槪俺抢镱^都曉得我新娶四姨太，好端端的人沒了，往后誰還敢嫁我丫頭啊。”

梁景笙沒忘這人原來是個(gè)土匪，聽他不肯卻也沒能一時(shí)想開，垂著眼兒不說話，抱回自己那個(gè)石頭舂子，不知在想些什么，顧麻子叫他一聲，恍惚應(yīng)了聲“噯”，又低下了。

顧麻子說不準(zhǔn)自個(gè)兒不放人是想些啥，反正就是不樂意放哩。見人臉上剛才那陣兒笑模樣沒了心里又不愿，板著臉黑沉沉的。

“往后不給你舂筍子吃，也不幫你穿褲子，你這人…心是石頭打的哩?！?/br>
梁景笙抱著石舂子，埋著頭說話。

10

梁景笙倒沒拗幾日，他沒顧麻子那樣硬的心。只當(dāng)是還他大洋，第二日起早還幫他穿褲子，廚房弄些好吃的也偷摸兒給他嘗嘗。

顧麻子腿好大半的時(shí)候，皖城軍來了封信，是他副官寫來。說過幾天督軍從上?；貋恚犓麄?，要到宅子瞧瞧他呢，當(dāng)是安慰。當(dāng)著梁景笙的面兒，他念信，念完往桌面上一擱，笑得不咋真，到不了眼底似的。

梁景笙摸桌上信瞧，模樣有些驚訝，“你咋那么大的面兒，督軍也要來瞧你？”

“他哪兒是瞧我，他是來瞧寶貝心肝哩，到我這兒待不了多久便走，還要安我的名兒！”

“寶貝心肝？”梁景笙陌生地嚼著這幾個(gè)字，睜大了眼睛：“督軍在外頭偷人吶？！”

顧麻子忍不住笑，“這話給他聽見，摘了你腦袋！”說著，比了個(gè)劃拉脖子手勢(shì)。梁景笙給他唬著，縮了縮脖子，懵懂地問：“啥叫寶貝心肝？”

“心肝兒一人就那么一個(gè)，能做寶貝心肝兒的，你說是啥哩？”顧麻子嗤笑他笨，把信放回信封里，塞桌柜里頭。

“那他寶貝心肝兒是誰哩？”

“你不用曉得，是個(gè)旦角兒，長(zhǎng)得俊，青衣也能唱?！?/br>
“你瞧過他唱不？”

顧麻子偏頭瞧他，意味深長(zhǎng)，“瞧過哩，長(zhǎng)得是沒話說，頂俊?！惫恢?，顧麻子給他說了沒幾日，顧家宅子這一日便從清早熱鬧起來了。

傭人們?cè)缭绲昧讼?，各自忙活著不亂事。昨兒下午裁縫鋪送來套新衣裳，素白的軟上襖，下身荷葉滾邊的襖裙，顧麻子把王媽給支了出去，親自給梁景笙系衣裳扣子。這回他瞧得清清，梁景笙頸上那小喉結(jié)，伸手輕捏，“待會(huì)兒跟著我甭亂跑?！?/br>
他不樂意穿丫頭衣裳，也怕見那些軍頭子，估摸著都跟顧招懷一樣兒的兇哩。他左右瞧這身衣裳，新做的錚錚亮，越瞧越別扭，手指絞著裙面繡的荷花，老大不情愿，跟顧麻子討利息，“我待會(huì)兒早些回來，成嚜？”

他拗不過王媽，臉頰兩邊兒的半長(zhǎng)頭發(fā)編了荷葉繩子，白臉蛋子瞧著格外凈，仰著面兒跟顧麻子討好。顧招懷給他系扣子、整領(lǐng)子，沉著臉兒拒：“不成?！?/br>
“你就沒一件事答應(yīng)我的?！彼绢a邊的荷葉繩子，咬著嘴巴怨他。

“我抬花轎子迎你進(jìn)宅子，你還欠著我哩，還跟我討，沒這樣的理兒！”梁景笙扭頭瞧他，站起來同他出屋，顧麻子要來攥他手，他不愿意他攥，擰巴動(dòng)著，瞧他那雙大手，“你手跟那老樹皮子似的，攥得我疼?！?/br>
顧麻子偏頭瞧，給他逗笑，“哪兒能疼呢，我勁兒都沒使，你惱我便尋借口賴我?！?/br>
梁景笙跟在他身邊走，也瞧，“就是疼哩，不讓你攥?！鳖櫬樽硬焕頃?huì)，擱袖下捏他手，“再同我鬧，待會(huì)兒我可不護(hù)著你哩，讓他們灌你酒喝。”梁景笙噤了聲兒。

他三個(gè)太太酒量極好，是皖城軍里都曉得的，保不齊的事兒，有好事的灌四太太喝。

席面是大三桌，八熱盤三冷盤，請(qǐng)八仙樓廚子來宅子做，熱鬧得很。梁景笙啥時(shí)候瞧過這大場(chǎng)面，入席后坐在顧招懷邊兒上，頭都不大敢抬。他們這桌督軍份兒最大，顧麻子坐他右邊，客套回著他問候，給他倒酒。梁景笙總算瞧得督軍模樣，五十來歲樣兒，國(guó)字臉劍子眉，比顧麻子瞧著還冷些，一身黑色軟光緞上褂套長(zhǎng)衫，椅子后邊赫然一個(gè)油亮亮黑木杖子，雕個(gè)張嘴龍頭，龍眼睛鑲兩顆大翡翠，闊得沒邊兒。顧麻子同他說過的，這人年輕時(shí)受過打傷，一邊腿不大好。

他沒待多久，喝了幾盞酒，由著個(gè)外頭進(jìn)來軍官迎出去，再?zèng)]回來。他一走，顧招懷牽他吃內(nèi)席面，這席面招待同他交情好的幾位團(tuán)、營(yíng)長(zhǎng)，見他進(jìn)來先笑著瞧跟在他后頭的四姨太太，一口一個(gè)“招懷可是好福氣”，酸不拉幾惹人笑。

梁景笙漲著張紅臉，只管吃菜，支著耳朵聽他們說話。不聽便罷，一聽好嚇一跳，他們大著膽子議督軍的風(fēng)流事哩，都是些他不敢聽的話。

“這回這個(gè)瞧著來頭不小?！毙飺街揶淼囊痪湓挘壕绑贤得普f話這人兒，三十來歲，臉上了點(diǎn)酒意，微微的紅，厚嘴唇話音大。

“是！督軍第一回瞧見他是戲樓里，說來也怪。平日督軍那個(gè)太太咱們也曉得，看得多嚴(yán)吶，偏那天小舅子約去瞧戲才放心答應(yīng)。聽說啊，那人唱的就一臺(tái)，就擱督軍心里種了根兒，戲還沒唱完，督軍的禮先送到了后邊?！?/br>
梁景笙不敢再抬頭瞧了，想起剛才瞧見的督軍，恨不得捂著耳朵不聽，他可沒他們那樣大的膽兒。

他這話說得席面人都笑，不知是哪個(gè)桀驁的，話跟刀子似的，“親弟弟害了親jiejie，咋樣說都不好聽哩！”顧麻子仍坐他身邊，聽著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