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玉鎮(zhèn)紙落在青磚上摔出一聲脆響，幸而質(zhì)地堅實，并未斷裂，只是上面雕鏤精細的紋飾卻已毀了大半。

殷庭下意識的抽了抽眉毛，看著那塊落得離自己委實有些遠的“兇器”，再次抬眼看了看龍座上臉色很是難看的帝王，悠悠然提擺跪下，溫溫軟軟的道：“臣知罪?！?/br>
景弘閉了眼，咬牙切齒的問道：“那在你心里，朕是什么？”

“陛下……自然是臣的君上?！币笸ゴ鸬昧骼?，兀自垂眼盯著青磚地上的一條細縫。

心里卻一層一層的漾開了漣漪，亂得驚起一灘鷗鷺。

“除了陛下和君上，難道便……再無其他么？”景弘慢慢的睜開眼，將袖口垂下的飾帶一點一點的纏上手指，直勒得指尖泛起難堪的烏青。

殺伐決斷慣了的帝王語氣里透著一絲就連病中都不曾有過的虛弱，以至于顯得這句話都不那么像是真的，凄凄涼涼的縈繞在殷庭的耳際，帶著一股子讓他聽著都心疼的失望鉆進他的耳孔里，復又一絲絲的扎進心里。

心便又忍不住地軟了一軟，一聲醞釀許久本該最是得體也最應(yīng)當?shù)摹笆恰本蛷暮眍^生生壓下了，在嗓子眼里扯出了一道傷口似的痛，以至于發(fā)聲都有些艱澀。

殷庭將額頭抵在了冰涼的磚地上，無甚血色而顯出一層單薄的粉色的唇幾番蠕動，最后只化作三個輕飄飄的字眼：“臣……不敢。”

不是有亦或是沒有，只是不敢——標準的殷庭式的答復，帶著某種意味不明的松動。

景弘纏在指頭上的飾帶就倏然松開了，心頭竟是漫上了劫后余生似的慶幸，生生壓下了先前的怒氣，甚至就連語氣都顯得輕快了起來，“如此，殷庭聽旨?！?/br>
“臣在。”仍舊是波瀾不驚的口氣。

景弘拿起了擱下的筆，信手攤開了一本奏本，用閑話家常似的口氣說道：“朕，不許你娶妻?！?/br>
殷捷趕到相府的時候天已近暮。

年輕的新貴行色匆匆的來到自家小叔的書房，站在門口卻是猶疑了半晌。

今日本是他休沐的時候有，然而就在方才，便收到了先前打點的很是要好的一個宮人帶來的口信，說是顧相今日于明德殿參己四大罪狀，陛下甚至喚去了自家小叔質(zhì)詢。

當今龍椅上的那位最恨的便是貪弊的墨吏殷捷又怎會不知？畢竟年少未經(jīng)事，初聽聞時，心下一片冰涼，生生不知該如何是好，幾乎是下意識的便叫人備了車馬徑自來了這里。

此刻卻忽然就沒了進去的念頭，幾乎就要轉(zhuǎn)身離去。

有什么用呢，自己在朝中最大的依仗便是帝王的寵幸，否則現(xiàn)在只怕猶自在翰林院中熬資歷，自家這位素來都是清名朗朗的小叔只怕連提攜都會精心設(shè)計一番再推得干凈不留痕跡，而今這般局面，又怎么能指望他出手相助。

即使自己手中有那個天大的把柄……但只怕說出去都不會有人肯信吧——畢竟明君賢相本是一代佳話，然而君臣間的信重親好倘使蒙上一層斷袖龍陽的曖昧，便絕然是要變了味道，成為萬事話柄的。

何況，本就不該想求他的。

就要離開的時候門打開了，穿了一身水藍常服的宰輔烏木簪發(fā)，身形修長略顯單薄，逆光站著看不太清面目，語氣卻是一貫的溫溫軟軟：“子登，早些時候下人便報你到了。站了很久了罷？為何不進來呢?！?/br>
殷捷就這么定定的站著，良久轉(zhuǎn)過了身背對自家小叔，抬了眼望向天上幾點凌亂暗淡的星子：“侄兒……忽然就想通了?！?/br>
“想通什么。”殷庭看著眼前的青年與自己像足八分的身形背影，下意識的閉了閉眼。

殷捷低低的笑了一聲：“想通了自作孽，不可活。事到如今侄兒只求不要牽累家中……不過有小叔在，這些事倒是不必侄兒cao心的?！?/br>
“捷兒，你父親是我唯一的同胞長兄，而你更是他的獨子?！币笸ヂ谋犻_眼，很少見的沒有像往日那般喚殷捷“子登”，而是用了更能顯示長輩身份的稱呼喚他作“捷兒”：“你何以就以為小叔會不管你?！?/br>
“侄兒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相請?！币蠼蒡嚨鼐陀辛四撤N解脫似的感覺，甚至一點點的勾起了唇角，“何況侄兒不希望勞煩小叔為侄兒奔走，又不小心知道了萬萬不該知道的事，小叔不該容得下侄兒的?！?/br>
殷庭閑閑的將手攏進了袖里，卻是下意識的捏了捏左手食指的指尖，“萬萬不該知道的事？你是指……”

“恕侄兒妄言一句，哀帝是可以變成明君的，董賢卻怎么也只是董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币蠼萦朴频霓D(zhuǎn)過身向身后的廊柱上一靠，唇角掛著叫人看不懂的笑意：“不是么，小叔?！?/br>
修剪得圓潤的指甲便一下子掐進了rou里，面上卻仍舊是不動聲色。殷庭忽然就覺得自己從未看懂過自己這個侄兒。無論是對方一開始就說出此事作為籌碼，還是懇求無效后以此相脅，都是情理之中，對方卻是擺出了一副服罪認命的樣子后方才點出了此事。

似乎全然不希望自自己這里得到任何幫助，更像是死到臨頭大無畏的諷刺一下素來看不慣眼的對頭一般。

拂過指尖被掐出的深深痕跡，殷庭到底是強壓下心頭的煩亂，款款的為眼前的青年指出一條生路：“陛下有意整頓朝風，清查貪賄，旨在放長線，釣大魚，而后一網(wǎng)打盡。如今事成，是該到收網(wǎng)的時候了……子登，你是個聰明人，不需我說的太明白罷?！?/br>
言罷轉(zhuǎn)身回了書房，竟是不敢在與這個知悉了一切的后輩多待片刻。

番外·宿怨

江遠樓自醉仙樓上的雅間下來，揉了揉額角，將出門的時候聽到掌柜對著小二說：“笨死你了！去，找?guī)讉€人，把他送去殷相府上不就好了么?！?/br>
微微挑眉，回過頭徑自走了過去，就看到掌柜和幾個跑堂正站在一張八仙桌邊，桌上翻到了幾個空酒壺，伏著一個男子。男子穿一領(lǐng)素淡的竹青色長衫，銀簪束發(fā)，長相甚是俊雅，側(cè)臉更與當朝宰輔像足了八分。

不是那個自己素來不屑的，不知是靠著什么飛黃騰達，還曾請自己赴過宴的殷捷么。

雖說前些日子已被革職罰金，抄沒府邸，卻到底還是殷相的侄兒，怎么就到了這般落魄的境地？

便自走了過去，看向掌柜，“這不是殷……”本想說殷大人，又覺不妥，“殷公子么，怎么了?！?/br>
“喲，這不是江侯爺么，用飯用的可好啊？”掌柜頓時一臉熱絡(luò)的湊了上來，“這不是，殷公子喝多了，叫也叫不醒，也不好總把人就這么放在店里，就尋思著找人送他回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