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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切實際的遐想。海洋廣袤無垠,常能使人發(fā)覺自身的渺小。太宰治的痛苦在與海的對視中被暫且遺忘,能夠平靜地思索一些事情。以往他見到大海,大概率會回憶起織田作,不殺人、收養(yǎng)孤兒的黑手黨和他海邊寫的書桌。織田作去世后,那個長大的青年繼承了和他類似的氣質,海納百川的包容,堅守信念的淡然。現在他看到海,回憶起的是竹下秋贈與他的海。“我有一份感情,如金烏白晝高懸,如玉輪生輝于夜,如大海潮起潮落,如群山巍然屹立。”愛您,是一件像海水漲潮退潮那般,永恒的、無法逆轉、不可避免的事情。死亡與消失,亦無法停止。因為每當太宰治看到一片海,就會記起有人曾這樣愛他。這時,太宰又感到有人在看他。他困惑地轉身,海灘邊仍舊只有他一個人。“……錯覺嗎?!?/br>半年前秋剛離開,這樣的幻覺幻聽太多了,近來情況有所好轉,沒想到今天再度復發(fā)。太宰治并不失落懊惱,在大海面前,他寬容自己堪稱病態(tài)的錯覺。這本就是他來此處的目的之一。半年了,他必須要接受竹下秋離開的事實。也許虛無就是他的死亡,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死亡。因太宰治而生,因太宰治而死,他的愛已經在八年前對抗身體與精神的傷痛時燃燒殆盡,無法再使他回來。猶記得當年雨天的倉庫,那個眼眸干凈的少年的出現本就是一場奇跡。在太宰見到竹下秋的前一刻,他躺在地上等待中原中也,腦中閃過一瞬間的念頭——雨越來越大,要是有個人幫忙擋雨那該多好。竹下秋便奇跡般地出現了。奇跡之所以為奇跡,在于其可遇不可求,在于其獨特而不可復制,在于人力所不能及,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竹下秋神志不清地被逼入了虛無,太宰治還想要他完好無損地回來,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好事?太宰治必須接受有人這樣愛過他,這個人又走了的事實。而他會在接受這個事實之后,繼續(xù)好好地活下去,心甘情愿等他歸來。盡管人們渴求的一切存在價值的東西從得到起就會有失去的一天,但那份愛所遺留的價值沒有逝去,仍值得太宰治延長他的痛苦人生去仔細地等待與懷念。這半年里關于竹下秋的無窮無盡的錯覺,病情名為思念,對愛人的思念。而他是時候剝開膽小鬼的恐懼,承認竹下秋不會再回來了,再用余生去承認,其實他也膽怯地愛著竹下秋。竹下秋消失了整整半年后,太宰治這樣想。他對著遙遠靜謐的碧藍的海和天,長長地松了口氣,笑著說:“竹下秋,我真想你。沒有你的日子,我真難過啊?!?/br>語調輕飄飄的,是竹下秋還在世時太宰治慣常的情話風格。他第一次放下了那個對方無法遵守的約定,發(fā)自內心地、不求回應地說。哪怕虛無的確只有虛無,哪怕那個青年不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也……就在太宰以為只有規(guī)律的海浪聲替竹下秋回答的時候,他突然渾身僵硬了。他似是感覺到什么,回過了頭。第72章如您所愿我在一棟老舊的雙層閣樓中醒來。醒來時,我聽見有人在呼喊: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太宰治。所有景象破碎而后重組,色彩褪去又鋪開,不停變幻的時間與空間終于定格成清晰的畫面。在醒來前無盡混亂的世界里,有個聲音在我耳邊不停地重復同樣的音節(jié),我無法理解這些音節(jié)是什么含義,為什么出現,誰在發(fā)聲。后來意識逐漸增多,我才發(fā)現一遍遍不厭其煩重復這幾個音節(jié)的人正是我自己;也發(fā)現了實際上我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它只在我心中回響。太宰治。太宰先生。這幾個音節(jié)究竟是什么?為什么念起它們的時候,心臟的位置隱隱發(fā)燙,那份沉甸甸的溫柔和熱切遠遠重于魂靈本身可以承載的重量。我無比想要探尋這個疑問。然而我見不到自己的形體,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有間或擁有的思考能力讓我意識到自己并非一團空氣,而是一個魂靈。是的,我并非時時清醒著。我有時候會陷入混沌,喪失邏輯能力和判斷能力,只能糊涂而茫然地待在空氣里。那個時候,連空氣仿佛都在排斥我。是我的誕生擠占了周圍的空氣么?不然為什么像是被擠壓,又像被撕扯。每一次喪失意識,我以為自己就要消散了。但我終會醒來,在無數次莫名其妙的對“太宰先生”的呼喚聲中醒來。我痛苦又茫然。我究竟為何醒來?又因何存在?這個世界就連空氣都容不下我。的確,我是魂靈,能上天入地,能無所不往。但誰來告訴我,為什么我要醒來?難道我存在的意義,就是遭受這無止境的空虛和慘痛的折磨嗎?為什么……偏偏是我?我醒來的閣樓周圍荒草叢生,人跡罕至。那個房間空蕩又寒酸,還有激烈的打斗痕跡。不過這都與我無關。我在意識清醒的短暫時間內,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離閣樓,去往人群聚集地。尋找一個答案。人群鮮活的喧鬧聲讓我很不好受。我下意識以為我和人類不是同樣的物種——尤其是他們身體各個部位一次次穿過我的時候。他們的嬉笑怒罵成了刺耳的轟鳴,四面八方窸窸窣窣向我涌來,給魂靈以幾近窒息的壓迫感——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呼吸。突然,疼痛再度襲來。意識被扭曲的強烈撕扯感讓我想嘶吼尖叫、崩潰哭泣??晌抑皇腔觎`,我連像人類一樣抱頭蹲下來發(fā)泄都做不到。“太宰先生……”無論你是誰,求求你快出現。不然,讓我死了心、徹底消失也好啊。我已經……撐不下去了。*“太宰先生出去了嗎?”“是的呢,一大早就往街頭酒館那邊去了。”終于,我趁著清醒艱難地打聽到了一家名為“武裝偵探社”的公司,據說太宰先生就在里面。見到他之后,執(zhí)念消散了,就離開這里吧,放棄這苦痛的掙扎。我默默地對自己說。應該沒有什么能叫我為之忍耐了……“太宰先生,國……國木田先生正在滿大街地找您!”白發(fā)的少年氣喘吁吁地沖進酒館,似乎在試圖提前通風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