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孔頃刻裂開，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糟了！染娘的心在這一刻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只見白石臉上的驚色轉(zhuǎn)瞬即逝，轉(zhuǎn)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什么。

未覺有異的妖族士兵檢查完畢，那個八角鈴狀的法器自始至終沒有發(fā)出一聲警鳴，他們便隨意向染娘揮了揮手，望向后面的隊伍：“下一個！”

商隊繼續(xù)前行，染娘根本不敢說一句話，帶著大家匆匆過了關(guān)卡，常年往來于玉龍水域的老舵手吆喝了一聲“來生意咯”，便有力工上來幫忙把他們的貨物裝載上船。

船只不算很大，剛好載得他們一行人和貨物，待風(fēng)帆揚起，船槳排浪，染娘匆匆安頓了伙計們，便去尋找白發(fā)男子，不想看到他趴在船舷上，一掃之前的從容，變得神情懨懨。

染娘嚇了一跳，見四下無人，便上前小心地問道：“恩公，你這是怎么了？”

白發(fā)男子側(cè)過臉，用一種生不如死的虛弱聲音道：“我……忘了……會暈船。”

染娘頓時哭笑不得，從荷包里倒出幾粒梅子干遞過去：“行船最快也要三天才到寒魄城，要不您去房間里睡會兒？”

白發(fā)男子接過梅子干卻不吃，默默扭頭趴了回去。

染娘實在無法，也不好留在這里惹人注目，只得自行回房了。

等到她走了，白發(fā)男子才支起腦袋，看著手里的梅子干陷入了迷茫。

暈船時除了蒙頭大睡，就只有吃點酸食能稍作緩解，可是他對這些梅子干毫無食欲，依稀記得曾經(jīng)吃過更好的煙火味道，若沒了就不肯再將就其它。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注）

他將梅子干丟進了水里，雙目泛起淡淡的金光，透過滿川霧靄看到了遠在彼岸的那座冰雪城池，從日上三竿到夜深人靜，再也沒挪動一下。

染娘端著飯食過來了一趟，委實勸不得他，只好垂頭欲走，又忽地被叫?。骸傲舨?。”

她愣了一下，轉(zhuǎn)頭就看到一件物什凌空拋來，精準地落在餐盤空位處，細看卻是一團蟄伏在冰塊里的金紅火焰，不足半掌大，在冰下流動如血。

白發(fā)男子淡淡地道：“一路上多謝你，此物能辟邪，隨身勿離?！?/br>
冰層薄如蟬翼，卻與火焰相處融洽，染娘下意識地將它拿起，抬頭卻已不見了那道霜白身影，將要出口的疑問和感謝都不得不吞了下去。

冷風(fēng)席卷水汽洶涌而來，染娘怔然看著空無一人的船舷，心里有種莫名的預(yù)感——這也許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與他相見了。

凡人的一生向來漫長又太過短暫。

此時月光正好，映照著水域上一個個不斷移動的黑點，那些都是大大小小的船只，規(guī)模各異，往來不一，掌舵的卻都打起十二分小心，畢竟今晚月光雖然明亮，夜色到底不如白晝，需得小心才能防止觸礁。

水手們?nèi)褙炞⒌貓允貚徫?，也就沒有人注意到有一抹白影從上空掠過，很快飛越了百丈開外，穩(wěn)穩(wěn)落在一艘毫不起眼的無蓬小舟上。

白石沒有馭使水妖拖船，以自身妖力穩(wěn)定船身如履平地，他已經(jīng)等了半夜，終于等到了遲來的人。

他神情復(fù)雜地看著眼前白發(fā)赤眸的男子，哪怕周身氣機已改變了許多，仍可認出是當(dāng)年在寒魄城力挽狂瀾的妖皇使者，曾經(jīng)白石親自送對方離開這里，不止一次設(shè)想過再見，卻沒料到會是這般情景。

“暮大人，你不該來寒魄城。”白石嘴唇翕動，“妖皇下了密令，整個西絕境都在找你，尤其重點盤查……”

他的聲音漸漸消失了，因為眼前這個人看著自己的目光太過怪異，起初是未曾相識般的陌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晦澀難明。

白石微微一怔：“暮大人？”

“……你今年壽數(shù)幾何？”

白石沒料到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下意識答道：“六百二十歲。”

——“屬下白石，生養(yǎng)于寒魄城，迄今七百六十載，鎮(zhèn)守此地四百度春秋，追隨城主一百二十年，無論此戰(zhàn)結(jié)果如何，愿為您提槍立盾至死方休！”

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腦中響起，伴隨著一幕幕細碎畫面紛沓而至，被烈火焚燒的城樓、不斷坍塌的雪山巖石、染上血色的一川長河、滿目狼藉的戰(zhàn)場殘骸……

最后一幅畫面，定格在這個羚羊妖將的身上，他已經(jīng)沒了頭顱和近半身軀，僅剩的一只手臂仍握著槍，死守承諾地擋在后面，而自己拄著長戟走向更高處的山崖，在聽到從城內(nèi)傳來的一陣琴聲時稍有駐足，卻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

“……！”

白發(fā)男子猛地睜開眼，他捂住幾乎要裂開的頭，痛苦地半跪下來。

“你怎么了？”白石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現(xiàn)在更是以為他犯了什么傷病，下意識地想要扶一把，卻被反握住了手，連掙脫都不能。

“我是誰？”他抬頭死死盯著白石，眸中似有一片冷鐵寒光流轉(zhuǎn)如刀鋒，透過rou身割得白石連元神都感到戰(zhàn)栗。

白石只覺得毛骨悚然，他勉強定了定神，看到那雙眼里洶涌的神色，思及剛才的異樣，猛地冒出了一個念頭：“你……都忘了？”

“告訴我，我是誰？！”

瞬間爆發(fā)的氣機仿佛猛虎擇人欲噬，白石已有六百年道行，竟在這股無形威勢之下被全然壓制，他駭然無比，連忙道：“暮殘聲！你是暮殘聲！”

這三個字就像施加絕頂法力的咒語烙印下來，白發(fā)男子渾身即將失控的兇戾氣息陡然一滯，白石這才看到他的脖頸上已經(jīng)爬滿一道道細如發(fā)絲的金色紋路，現(xiàn)在正如有生命般緩緩消退下去。

他臉色大變，立刻猜到了那是什么東西——白虎法??！

十年前那場北極之巔大戰(zhàn)震驚玄羅，玄武法印失落導(dǎo)致北方吞邪淵遁走的消息更是難以掩蓋，故而五境四族很快就得到了歸墟魔族卷土重來的情報，可是暮殘聲與白虎法印之事尚未落定，唯有妖皇玄凜能夠受邀前往商議處置，諸般種種秘而不宣，外人只知道暮殘聲勾結(jié)魔族被判處極刑，卻不曉得此事還關(guān)乎白虎法印。

白石得知暮殘聲被判作魔族jian細的時候如遭雷擊，他全然不信那只甘以自身引雷劫擊殺魔龍的妖狐會與魔族勾結(jié)為禍，可是他這點反對在群情激奮的叫好聲里微若蚊吶，到后來接任寒魄城主的樹仙柳素云更是壓下所有聲音，不允許城中議論此事。

他滿腔意難平，卻也只能意難平，所以在近日得到嚴查密令后先是松了一口氣，繼而才驚異于事關(guān)白虎法印。

因此，他今天明明看到了暮殘聲，雖然不知法器怎會毫無作用，旁人又如何對其視若無睹，仍選擇放了窩藏暮殘聲的商隊，自己佯裝無異地繼續(xù)做事，直到入夜才悄然追來。

可白石沒有想到暮殘聲會忘記了過往，更沒想到白虎法印真的在他身上！

為了恩義，白石可以放走暮殘聲甘愿領(lǐng)罰，可是作為西絕妖族，他不能放走白虎法印。

白石來時沒有帶那特殊法器，此時唯有握緊了自己的兵刃，眼看暮殘聲仍在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