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人間，”小程透放下手，小聲講道。他抬眼望著小殿下，那顆消失了的角宿星仿佛正亮在他眼中，“這里是人間吧？”

“有一個聲音在呼喚我，我在黑暗里下墜，再睜眼時，便來到了這里?！?/br>
小孩揚(yáng)起眉梢，寒星碾碎，皆作春水，他拉起小殿下的手，開心地笑起來，“我是為你而生的?！?/br>
回山洞時，師徒倆一路沉默，誰也沒有說話。

程透悶著頭一個勁兒快步往前走，好幾次程顯聽醞釀好了準(zhǔn)備開口，趕到他身邊又不知為何咽了回去。平心而論，他說過的他也不知曉眼下未曾發(fā)生之事字字屬實(shí)，他甚至也知道小程透的存在與消失的角宿，卻從不真正記得。

程顯聽知道這件事，卻沒有任何具體的記憶。芥子廟里尚且年少的他與神秘的角宿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皆被脊骨上的符文封緘，又處處刻意般遺漏。

終于，他追上程透，主動開口說：“你覺得那是你自己嗎？”

“我知道?！鼻嗄旰鋈淮驍嗔怂?/br>
程透在原地站住，他側(cè)頭凝視著程顯聽，這一眼太過復(fù)雜，程顯聽胸口猛地一抽，登時收聲。青年久久凝望著師父，那眼神沉淀半晌，最終化為了巨大的茫然。程透緩緩舒了口氣，聲音近乎顫抖，“我知道這之后的下一句。”

他看著眼前的人，此刻他微訝的神情終于，終于，與小殿下重疊起來。他不愿壓抑退縮的情意，深情的眼卻秘而不宣，甚至他仍難以確認(rèn)那個小小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可是，可是。

這正是他想對他說的，刻進(jìn)腦海里的。

“當(dāng)我看著你時，便知道自己為何活在世上。”

程透說道。

風(fēng)雪染白一碧千里，為芥子廟妝上寂寥，寒意來遲，刮向青年鬢側(cè)。他垂眸緊了緊衣領(lǐng)，恍若喃喃自語，又似確認(rèn)著什么，“那是我嗎？”

程顯聽上前半步，伸手抱住了他。

“你若愿是，便是；若不愿，便不是?！睆澰氯玢^，程顯聽帶翹的眼梢，襯得雙眸愈加深邃。

他話音才落，程透忽然緊緊回抱住了懷中的人，低聲道：“別怕。萬水千山，我終究會回來拯救你的孤獨(dú)。”

回到山洞后，程透自己站在外面。頭上星河如帶，絢麗非凡，遠(yuǎn)處是青山綠水與被夜染為絳色的長廊，青年半仰著頭望向那些風(fēng)景，熄滅了一顆的角宿星仿佛還藏著什么驚天秘聞，等待著被一一揭曉。

但青年在想別的。

他腦袋里反反復(fù)復(fù)縈繞著程顯聽那席話，掰碎了細(xì)細(xì)咀嚼著每個字，每個詞。他說的每句話都深情款款，不似假的，可程透在親眼看著他的年少。小殿下，雪一樣白而冷，他是這么一個人呀。

青年在原地踱步，把小石子踢遠(yuǎn)了。

“他是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喜歡我的……”程透自言自語起來，“對吧？”

他不敢問，甚至不敢細(xì)想。

巧的是，程顯聽正在此時慢悠悠地晃出來，挑著眉道：“干什么呢你？”

程透莫名有點(diǎn)心虛，忙躲開他的眼神，自己低頭走進(jìn)山洞里。青年刻意沒坐在被褥上，而是遠(yuǎn)遠(yuǎn)地在角落里席地而坐。程顯聽復(fù)跟進(jìn)來，一掀衣擺坐好，有意逗徒弟說：“過來。地上涼，坐師父腿上?！?/br>
程透背對著程顯聽盤腿坐在那兒，臉騰地紅了，心里罵句混賬師父。他趕忙拿手背降溫，又假裝什么都沒有的樣子。程顯聽瞇著眼睛在后面看得有趣兒，也不揭穿，反而來勁兒道：“過來啊。”

師父的戲謔，叫青年驀地反應(yīng)過來這東西是故意的，他有點(diǎn)惱火程顯聽心里到底都在想點(diǎn)什么，叫人摸不透，一面又暗罵自己沒出息。這么一打岔，程透頓時不臉紅了，站起來回到被褥旁，氣勢洶洶道：“你給我正經(jīng)點(diǎn)！”

程顯聽自己美得不行，樂了好一會兒才停下，裝模作樣正經(jīng)道：“好了不鬧了，睡覺?！?/br>
程透只要一見他這嘚瑟的樣兒，心里那點(diǎn)旖旎立馬便煙消云散了。等師父說完，他也不動，就這么抱著胳膊盯著程顯聽看。

程顯聽繃著正經(jīng)臉跟他對峙片刻，敗下陣來，“我錯了?！?/br>
青年這才滿意，和他并肩坐下，兩人各自沉默半晌，程透打了個哈欠，一歪頭靠著師父的肩膀，閉上了眼。

“要不我們還是把莊靖嚇走吧。”

程顯聽勾起嘴角，“好?！?/br>
這天夜里又下雨了。

雷聲轟隆，閃電使天穹亮如白晝，程顯聽理所當(dāng)然地驚醒了，才睜開眼，一股誘人的香味鉆入鼻息，使他瞬間思考一停。

程透并不淺眠，但這么大的雷聲哪怕是不淺眠的人也該醒了。程顯聽滿鼻子都是那甜蜜似糖霜般的香氣，理智告訴他這同昨夜在程透身上聞到的那股脂粉似的香味沒什么不同，可今天它聞起來是那樣充滿誘惑，像是勾魂的手。

閃電照破黑夜，映亮青年的睡顏。他睡著了便往下滑，枕著師父的腿睡得正好，那透骨所生的香從他每寸肌理散發(fā)而出。程顯聽感到頭暈?zāi)垦＃踔吝B思緒都遲鈍起來，他似乎已在睡夢中吸入了不少這古怪的香味兒，沒來由的燥熱正在蔓延向四肢百骸，他不敢再猶豫，搖醒青年，“寶貝兒，醒一醒?！?/br>
他指尖與青年的臉相觸，冰涼的指尖接觸柔軟的皮膚，仿佛過電般戰(zhàn)栗。程顯聽著實(shí)一驚，立刻縮回了手，程透被這突如其來的刺激也驚醒，才一睜眼，登時天旋地轉(zhuǎn)。他無法思考，腦內(nèi)一片混亂，只有適才冰涼的指尖讓人安心而舒服，幾乎是下意識，他睡眼朦朧地追上去，把臉乖巧地貼向那指尖。

程透沒有聞到那股甜美香味，他鼻息間只有檀木幽香，吸進(jìn)肺腑時有些涼，是程顯聽的味道。這味道令他安心，在安靜的心湖里又翻滾出圈圈漣漪。程透臉頰貼著那指尖不愿離開，胳膊也纏了上來，只想離那檀香更近一點(diǎn)。

程顯聽當(dāng)然知道程透的樣子很不對勁，但他們這幾天吃住都在芥子廟里，不可能出什么意外。他強(qiáng)行把手縮到背后，程透含霜似的眼睛狹著，透出晶瑩的水跡。青年把臉埋進(jìn)程顯聽脖頸間，他微微張著嘴，呼出的熱氣掃在程顯聽頸間，讓他努力轉(zhuǎn)著的腦袋又一頓。

看來中招的不止是一個人。

程顯聽托著程透下巴，強(qiáng)迫他抬眼看自己，蹙眉問說：“寶貝兒，看著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