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的湯池和物件，沐浴之后穿的，也是建平帝的一套日常中衣。

但在那個時候，尊貴榮寵也好，逾矩違制也罷都不是月瑤心中所想，她只是坐在龍床一角，不斷地流著眼淚，不斷地回想著不久前發(fā)生的事情，再也不敢去看她心目中的大恩人、大英雄。

建平帝的心思亦不比她輕松半分。

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竟會與眼前這個他真心當(dāng)作了朋友的活潑少女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但在他的人生中，糾結(jié)后悔、當(dāng)斷不斷都是極其少見的，他很快便理清了思緒，望著穿著一身寬大的男子中衣、揪著巾帕深深埋頭的人，道：“月瑤，明日一早，朕下旨封你為妃?！?/br>
月瑤正在顫抖的肩膀倏而停住了。

建平帝靜靜地等待著她的答案，隱約有種預(yù)感，此事恐怕不會這么順利。

畢竟一般的人得了天子臨幸，又有了名號尊位，哪個不是喜出望外？哪里有這樣一直哭泣的？

然而月瑤終究與眾不同。

許久，她努力抹去眼淚，抬起被浴池的熱水泡得透亮的面頰，睜著一雙失去了光彩的紅腫眼眸，抽噎著說：“皇上，我、我想出宮。”

饒是建平帝經(jīng)過許多大事，那一刻也有些怔了。

“……為何？”

“皇宮里……和我想得不一樣，我、我也不想做妃子，更不想再……面對麗貴妃他們。”

“你放心，你的冤屈朕會為你申訴，今日之事也一定會向麗貴妃問責(zé)?！苯ㄆ降酆V定道。

“不必了?！痹卢帗u搖頭，“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么，突然間就、就那樣了，根本沒有證據(jù)證明是她做的。再者說，麗貴妃是為了用我吸引皇上的注意，奪得皇上的寵愛，那么只要我走了，她也就不能再怎么樣了。但若我留下，當(dāng)了妃子，日后就一定還會有更多的麻煩。我不想那么麻煩，我只想開開心心地過日子。所以，只要我能快點兒擺脫這些，我不在意麗貴妃是不是受罰，那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br>
“可你一個孤女，出宮之后……”

“從前我也是一個人，就過得挺好，以后我一定也能過得好?！?/br>
“可是……”建平帝面露猶豫。

月瑤卻是會錯了意，道：“皇上放心，我、我是這世上最少數(shù)的那類人，生來四族體質(zhì)都不是，不會有孩子，不會給皇上添麻煩的?！甭曇舻拖氯?。

“這是什么話？朕并非這個意思，只是擔(dān)心你。”建平帝道。

“哦。”月瑤一怔，水汪汪的眼眸閃著，“那、那是我想岔了。不過也沒關(guān)系，說清楚了總是好的?！?/br>
建平帝瞧著她，知道她平日雖然嘻嘻哈哈，但內(nèi)心十分堅強，如今她心意已決，怕是不可能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

“出宮之后，你作何打算？”

月瑤想了想道：“想到處走走，去更多地方看一看?！?/br>
“那朕吩咐人為你打點，再派一些人保護你?！?/br>
月瑤仍是搖頭，聲音不大，語氣卻十分堅決：“我想獨自去。皇上，我想這次出宮就是徹底出宮，就是……好像我從來沒有進過宮一樣，我也想皇上……將我忘了。”抬起頭，雙眸前所未有地執(zhí)著。

……

夏焉的眼眸亦是紅彤彤的，低聲道：“娘親說她四族體質(zhì)都不是……她、她在說謊。”

“是啊。或許她就是怕自己會有孩子，所以要求立刻離宮，可惜朕當(dāng)時并未察覺，亦未堅持，竟就讓她又誆了第二次?！?/br>
“第二次？”夏焉喃喃自語，“所以……還有？！”

建平帝靠在坐椅上，沉痛地“嗯”了一聲，“朕視月瑤為平等的知己好友，朕尊重她，一切都按照她的意思辦了。當(dāng)夜，朕先送她出宮，接著持令牌一路出城，交予她銀兩馬匹，與她告別。告別之時，她以樹葉吹了一曲歌謠，朕不通音律，如今已想不太起確定的曲調(diào)了，只記得京郊道上，黎明的昏暗天色籠罩著高樹短草，她站在那里低眉吹奏，許多鳥兒撲扇著翅膀飛過來，落在樹上、落在她的腳邊。一曲終了，她對朕說過保重，而后上馬離開，再也沒有回頭，再也……沒有相見?！?/br>
夏焉再度落淚，片刻后哽咽道：“之后將近二十年，父皇都沒想起過娘親，也沒有去找過她嗎？”

建平帝沉默了。

夏焉的語氣分明飽含著質(zhì)疑與不滿，他聽得出。

其實同樣的問題，在后來的許多時候，尤其是得知月瑤身死、認(rèn)回夏焉之后，他亦反復(fù)捫心自問，并將自己追問至啞口無言。

建平帝道：“朕當(dāng)時也的確并未發(fā)覺還有君后黃雀在后，只是敲打了麗貴妃，觀察了她一段時日，發(fā)現(xiàn)她還算安分，便暫時沒有多想。再者，朕政務(wù)如山，又身懷有孕，神龍體質(zhì)懷胎極為不易，種種艱難苦楚……不必贅述，亦的確有些顧不上月瑤?！?/br>
頓了頓，建平帝露出苦笑，“當(dāng)然，這些都是朕為自己找的理由，說穿了，之所以沒有再尋找月瑤，有一少部分原因是因為朕尊重她的決定，另有一少部分原因是因為朕誤解了她的心意，更多的原因則是因為……朕，在逃避?！?/br>
夏焉一怔，“……什么誤解心意？什么逃避？”

時近黃昏，文思殿內(nèi)映入霞光，映照在建平帝身上，平添幾分蒼老之感。

他半垂虎眸，轉(zhuǎn)動著手上的扳指，道：“逃避，是指朕有心系之人，腹中還懷著他的孩子，并一心將月瑤當(dāng)作知己，可卻……臨幸了月瑤，即便事出有因，朕終究還是……難以面對自己，故而在月瑤對那夜之事表現(xiàn)出驚惶和后悔，說要出宮，還說要朕不要管她、忘了她的時候，朕雖然也很擔(dān)心，但實話說，心中也同時有一絲輕松。于是，在月瑤真地走了以后，朕，便繼續(xù)逃避?！?/br>
夏焉臉龐耷拉著，并不言語。

“誤解了月瑤的心意則是指，從朕識得月瑤開始到她最終離開，她從未對朕表現(xiàn)過一絲一毫那方面的意思，聽到朕的往事和有孕的真相亦只是吃驚訝異，完全沒有過半點醋意或傷感，包括朕臨幸了她以后，她一直哭，還堅持要出宮，朕便以為她與朕一樣，只是將朕視作恩人、兄長和朋友，所以對臨幸一事十分抵觸，只想逃離。既然如此，那朕又何必再去找她、去糾纏她呢？”

“但是，這是誤解。”夏焉抬頭道。

建平帝點點頭，長嘆道：“朕這一誤解，便是二十年?！?/br>
“后來的事，朕也是在你回宮那日，從譚卿口中，以及他呈上的一本月瑤的手記得知的?！苯ㄆ降鄣溃霸瓉碓卢幵陔x開后的一個多月，因為身體不適，停在野外道路上休息，正巧遇上了出巡在外的譚卿。曾經(jīng)朕與譚卿議事之時，月瑤在旁奉過茶水，故而譚卿認(rèn)得她。譚卿請隨行大夫為她診治，發(fā)現(xiàn)她居然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