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中的大鐘指針向前挪動著，金屬的摩擦聲聽起來十分細微，卻又不容忽視。

嚴岑和許暮洲坐在樓梯上，默契地停下話頭，沒有再交流什么。

而“托婭”也一直站在樓梯底下，固執(zhí)地抬頭看著許暮洲，她那瘦小的身軀里像是蘊藏著巨大的能量，永遠不會疲憊一樣，哪怕在這里站上一天一夜，姿態(tài)也不打晃。

托婭太沒眼光了，許暮洲忽然想，這樣的自己有什么不好承認的。

明明心軟又執(zhí)拗，只是夾雜了一些零星的負面性格，看起來明明完全沒有到十惡不赦的地步。

但許暮洲什么都沒有說，他明白，“托婭”并不需要他的可憐和同情，嚴岑手腕上的繡球花就是很好的證明。

“女巫”的執(zhí)念其實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而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到最短的那根指針又轉(zhuǎn)了一整圈，在馬上整點報時的前一刻，一直如雕塑般站在原地的“托婭”忽然動了，她微微低頭，有些桀驁地跟許暮洲行了個禮，然后在整點報時響起的那一剎那如灰煙般消失在了原地。

緊接著，那縷飛灰又重新收攏在原地，捏成了一個削薄的干凈身影。

許暮洲望著托婭那張無辜又干凈的臉，覺得好像有半輩子沒見過他了一樣。

他捶了捶發(fā)麻的腿，從原地站了起來。

“約瑟夫是你殺的，對吧?！痹S暮洲開口道。

還沒來得及緩過神的托婭聞言一愣，怔在了原地。

“什……”托婭說：“什么——”

“約瑟夫是你殺的?！痹S暮洲輕飄飄地重復了一遍：“為什么不敢承認？”

托婭的臉色驟然變得難看起來，他下意識退后一步，結(jié)巴地說：“我……”

“你其實也不是完全正面的，哪怕剝離開另一個人也一樣。”許暮洲自顧自地說：“約瑟夫就埋在閣樓，但我詢問你的時候，你卻說謊了?！?/br>
“說謊這件事大概也讓你認識到了?！痹S暮洲說：“無論你多努力，在一段時間之后，那些負面性格總會找上你，然后重新慢慢占據(jù)你的精神，最后成為你生活的一部分……逃不開的?！?/br>
托婭的眼珠飛速地轉(zhuǎn)動了一圈，他下意識撇開了目光，心虛地不敢再跟許暮洲對視了。

許暮洲仔細地觀察著他的臉——托婭臉上那層刻意畫就的假面開始出現(xiàn)裂縫，心虛、恐慌、氣憤、怨恨……這些情緒越來越多地從他的臉上涌現(xiàn)出來，如洪水決堤，開始變得無處掩藏。

“女巫托婭的執(zhí)念是……”許暮洲從嚴岑手腕上解下那串繡球花，低聲說：“——接受你自己?！?/br>
第229章永無鄉(xiāng)（一）

托婭捏緊了手中的水晶球，他死死地咬著唇角，試圖努力地維持著自己那副淡然平靜的表情。

但那些情緒并不受他的控制，從他的眼角、臉頰，甚至是眼中前赴后繼地涌現(xiàn)出來，以至于顯得他精致的臉看起來有些猙獰。

“另一個你給我看到的‘過去’確實也有水分?！痹S暮洲說：“在那里面，約瑟夫最初見到的是你，只是被她殺死了……但我想，事實應該正好相反?！?/br>
許暮洲說著頭也不回地像身邊一伸手，然后緊接著就覺得手心一沉——那本約瑟夫的日記被嚴岑放在了他手中。

許暮洲接過日記本掂了掂，贊許地側(cè)過頭，給了嚴岑一個“干得好”的眼神。

“約瑟夫見到的，其實真的是那一個‘托婭’吧。”許暮洲說著，隨意地翻開日記本，泛黃的紙張發(fā)硬發(fā)脆，細碎的紙屑落在許暮洲手里，又被許暮洲收攏成一堆，夾回了書頁縫中。

“他見到的是那個女孩?！痹S暮洲說：“被他夸獎是天使的是那個女孩，被他感激，被他另眼相看，被他……愛上的或許也是她。”

“就因為這個嗎?！痹S暮洲說：“你嫉妒另一個自己，所以才殺了約瑟夫？”

“不是！”托婭原本努力維系的溫和終于寸寸碎裂，露出下面深深掩藏的的瘋狂來，他捏著水晶球的手指骨節(jié)泛白，抬起頭來，狠狠地瞪著許暮洲。

“你明白什么！”托婭惡狠狠地說：“你們這些外鄉(xiāng)人，都是被她騙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有多惡毒，多殘忍，她根本不可能有一點善良之心，你們這些人在她眼里，跟外面的花草石頭一樣，根本不可能成為她的同類。”

許暮洲平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根本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氣，我廢了多久的時間才把她關(guān)起來。她殘忍又冷漠，根本沒有憐憫之心，這世界上的一切美好都跟她無緣。她就是個異類，是主教說的魔鬼的化身。”托婭緩緩地蹲在地上，水晶球從他的膝蓋上滾到他懷里，托婭伸手抱住了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喃喃自語道：“你們?yōu)槭裁床幻靼?，我明明是在救你們……被女巫蠱惑的人，只能成為魔鬼，是不能被神明承認的?！?/br>
許暮洲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因為他看上去那樣無辜，又那樣不解，他看起來痛苦無比，卻不像是為了“殺人”而痛苦。

在這一刻，許暮洲清晰地認識到一個問題——他面前這個托婭，是真的真心實意地認為，那個女孩是個被他“鎮(zhèn)壓”著的魔鬼。

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看起來才痛苦得這么圣光普照——因為他打心眼里認為自己偉大，認為自己真的是個圣人，認為自己是在一條不被世人認同的“保護”道路上踽踽獨行。

許暮洲嘆了口氣，覺得有些悲哀。

“殺人的是你，守護亡靈的是她。”許暮洲忽然說：“讓我看到‘未來’的是你，給我們送食物和水的是她……所以你為什么覺得，你要比她偉大呢?！?/br>
“看到未來不好嗎?！蓖袐I抬起頭，他的手指有些痙攣地揪緊了自己的發(fā)尾，漂亮的綠色眼睛里蒙著一層水汽，他無辜地看著許暮洲，真心實意地疑惑道：“我讓你看到那些不好的未來，然后讓你有規(guī)避它的可能，這難道不好嗎？”

“你在水晶球里看到了什么未來呢。”許暮洲反問道：“我相信，你也不是一直沒法使用它的……在最開始，它在你手中發(fā)亮的時候，你在里面看到什么了呢。”

托婭張了張口，一時沒有說出話來。

“可能時間太久，你也記不太清了，但是我可以來猜猜看。”許暮洲說：“或許是看到了你自己真的變成了個殘暴的女巫，也或許看到了什么更加嚴重的事，對吧。”

“所以你才會這么心心念念地將自己的另一半‘關(guān)起來’?！痹S暮洲說：“甚至不惜將她剝離出自己的身體，不承認她，將她變成跟自己完全相反的另一個人……你覺得這樣你心里就能安寧了嗎？”

從托婭的表情來看，許暮洲覺得自己猜對了。

“你覺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