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焚問，“他煞費苦心封鎖了什么？”

“這就是你救我的條件？要我告訴你君上與我的關(guān)系。”

“不錯?！?/br>
寶喜側(cè)首看向焉焚頸間手印。絕雪山一戰(zhàn)，想必東始曾掐過他的咽喉。寶喜雖冷漠無情，卻也無法恩將仇報。即便東始不會為一個贗品大張旗鼓，自己也絕不能被焉焚當(dāng)成人質(zhì)。

“主仆而已?！?/br>
“同為金尊之子，本王覺得賞心悅目，東始亦然?！毖煞偬饘毾蚕掳停痦痈吲R下，“你很好看，是我們喜歡的模樣，可惜臟，尤其這對眼?！?/br>
寶喜并不理會他對自己容貌的品評，“若君上如你所說對我有意，為何會將我推落觀凡潭？”

“是東始推你下來的？”

“正是，我做錯事惹得君上不快?！睂毾怖渎?，“君上并不在乎我的死生，你也不用企圖以我作要挾?！?/br>
焉焚反問：“是么？”

他自信非常，寶喜心想不妙，果然步來一張熟悉嘴臉。

管事。

焉焚密切留意天界一舉一動，管事又是蒼玉宮中有名有姓的仙奴，被貶落天界，焉焚自是知道，更收編麾下。

寶喜一進地宮，管事便將來龍去脈相告焉焚。東始點了一塊石頭成仙，前頭要他滾，后頭又為了他，將跟隨多年的下人一頭踩進土里，若不是旁的仙奴求情，恐怕就要將管事打進畜生道。

焉焚問：“你究竟是東始何人？”

石尖滴水，水洼滴答。

寶喜終于開口：

“君上愛過一個人，后來他死了?！?/br>
思念至極，東始點他成形，賜他心上人的樣貌，可他終究不是真的。為何躍落觀凡潭？因為累了，他既煩他，便不礙他眼了。

“君上恨不得我從未出現(xiàn)過，地王不必以我要挾，我不值。我原身是塊石頭，卻沒摔成一塊石頭，當(dāng)是因君上金印存內(nèi)，封得太死，鎖住了仙氣。目下唯一能將我打回原形的，是不是只有金尊之子？那落在地王手上，也算我幸運?！?/br>
焉焚默聲良久，才沉沉問道：“東始在你身上封了這么重的一道金印，你就不想知道他在藏什么？”

“我是塊石頭，無情無欲，知道、不知道，于我并無二致。”

“可本王想知道?！?/br>
焉焚按上寶喜眉心，“金印易封難解，你會很疼，忍著?！?/br>
話音剛落便是錐骨般尖銳的痛感，寶喜當(dāng)即落下淚來。眼前一片明晃晃，天地都是白的，像是飄了幾天幾夜的大雪。正中忽然綻開一點艷紅，而后愈裂愈寬，鋪成長直的一條街道，兩旁串串紅燈籠高掛，綿延迤邐一片燈河。

暖烘烘的人流在他身前分散，又在身后聚攏，寶喜逆流而上，與眾生擦肩而過，一步一步搖搖晃晃。

這幅畫面，他曾見過的。

在他病時躲在床底、被萬千碎夢網(wǎng)羅時，他曾見過這一幅燈海人流。原來潛藏深處的回憶早因病溢瀉。這對行進的眼，在找一個人。

在找誰？自己在找誰？

東始從天池回宮時，寶喜已墜落觀凡潭兩天了。

蒼玉宮并不知寶喜去處，他活得無聲無息，從人眼前走過，只覺有道灰影一晃，并不知是他經(jīng)過。東始幾乎要將整座蒼玉宮掀翻移平，人人自危不敢走動，庭院空空，沒有那石頭的半分下落。

堂庭來時東始正席地坐于正殿階梯，金絲長袍沾了臟塵，朱紅雕欄鮮艷，益發(fā)襯出他的面如死灰，一對金瞳空游無所依，茫茫然不知在看何方。

金尊之子生來高傲，誰曾見過他這般失神落魄，近乎絕望。

堂庭走上前去，還未想好如何開口，先聽東始低語：“我不該說那句話的。”

怎會希望他從未出現(xiàn)過？

單是絕雪山那一眼相對，天崩地裂，業(yè)已叫他萬劫不復(fù)，甘之若飴，何況還有此后難以計數(shù)的歡愉。

不過因愛生恨，一時氣言。

寶喜如今只是塊凡俗石頭，失卻靈性法力全無，他以為他會永遠呆在自己觸手可及處，但他總有辦法離開他。

“堂庭，你要寶喜勸我去找女媧靈石，我如今告訴你——”

寶喜走在金陵元夕夜里，來往游人絡(luò)繹不絕，間有系戴面具。銅鈴大眼，尖牙利齒，極盡猙獰丑陋，以達驅(qū)邪之效。寶喜才從絕雪山下來，初涉人間，走失于鬧市，正是十足的慌張失措，其中一張惡鬼青面，又忽然拱到眼下。

“他便是那塊靈石?！?/br>
第六章初起

寶喜一驚后退，險些撞上張掛燈籠的竹架，被這“惡鬼”及時拉回。

骨節(jié)分明的一只手，食指上一圈金戒，搭扣在自己腕上。寶喜猶豫著伸出手去，慢慢抬起了那張兇惡的面具。薄唇、高鼻、金瞳、劍眉，還有眉間一粒金珠，漸次從暗的影轉(zhuǎn)入明的光。

他終于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你去哪里了？”

“去給小石頭買面具?！?/br>
東始將面具蓋在寶喜臉上。他從兩個眼孔往外看，看見東始笑得燦爛，褶褶生輝。

“你長得這么好看，我可不想你給凡人白白看了去?！?/br>
東始搭上寶喜肩膀，手剛安頓下便被他撥開。

生氣了，氣他一聲交代也不留。東始嬉笑著，“我以為你跟著我，一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不就立刻回來找你了嗎？”

剛修出玉魄的小靈石純粹得很，生氣也容易哄，一句解釋便消了氣。東始復(fù)又摟住他的肩膀，“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走吧小石頭，這回跟緊了，我們?nèi)タ礋熁??！?/br>
“煙火是什么？”

“是——”

貼近了他的圓潤耳廓，猝不及防一聲“嗙”，嚇得寶喜一個激靈，“東始！”

“是你問我的啊?！?/br>
那夜的煙火是金色的。

艷紅碧綠湛藍，內(nèi)里色彩絢爛，外邊都裹著一層金。一朵接一朵，在如墨夜空百花齊放。寶喜看得呆了，一對燦金雙眸一眨不眨，手停在半空，木木地拿著那副惡鬼面具。

不只是他，滿城百姓都看傻了眼。

那年往金陵運送元夕煙火的貨船出了事，一桶桶的火藥受了潮全啞了。并無煙火可看，早已失望過好幾回，怎的又竄起了這朵朵煙花。

二人泛舟湖上，東始轉(zhuǎn)著食指金戒，問小石頭喜不喜歡。

“喜歡是什么？”

某某是什么，這句式寶喜一天能用上無數(shù)遍。

東始有時造了些亂七八糟的說辭應(yīng)付他，看他一本正經(jīng)地頷首，笑得很壞，一如此刻。“喜歡是……”

寶喜的目光老老實實地跟著東始手指游移，最后停在東始自己心上，“是東始。”

“東始？”

“以后別人要是問小石頭喜歡什么，你就說東始。”

寶喜疑心自己被耍了，又問一遍：“到底什么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