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眸。

牙板一敲，檀板一響，柳鶯般的婉轉(zhuǎn)戲腔便和著琴音娓娓響起，順著如水的夜色四下飄零。

沉浸在樂音之中，一時恍然若夢。也不知過了多久，待沈驚鶴倏爾從凝思中回過神來，梨園戲臺上紅妝翠冠的戲子水袖一折，仍在咿咿呀呀地唱。他正笑吟吟聽著，身畔忽然一沉，一個高大的身影落座在他身旁，身上傳來熟悉的令人安定的氣息。

沈驚鶴似是對于那人能如此快找來并無任何意外，沒有轉(zhuǎn)頭看他，仍是認(rèn)真地聽著曲，臺上青衣眼波流轉(zhuǎn)，指拈蘭花，正唱道“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一句。

梁延也安靜地跟著瞧了會兒，突然開口。

“往先我總覺著那雜曲話本只是騙騙不諳世事的閨閣少女的，人生一世，不過滄海一粟，俯仰之間早成百年，又何來歲月容下那么多情情愛愛的戲碼?！?/br>
沈驚鶴瞄了他一眼，不想承認(rèn)心中竟有了一絲好奇。

“往先？那現(xiàn)在呢？”

梁延不看他，也不回答他的問題。一雙黑沉沉的眼專注地盯著臺上折子戲，嘴角輕揚(yáng)，“……我總記得從少時在書院起，每每提及我們在蓮池旁的初見之時，你總要追在我身后，氣急敗壞地解釋自己當(dāng)時沒哭。我明明已再三保證知道了，可你卻還是一副不信服的樣子，總拿你那雙漂亮的眼睛悄悄瞪我。”

恍惚舊事翻涌上心頭，沈驚鶴憶起年少，也忍不住失笑。笑畢，嘴上卻仍如少時一般不肯服輸，“這又如何能怪得了我？明明就是你誤會在先……再說了，我每次解釋過后，你有哪次像是相信的樣子？”

梁延被他這么一說，似是又回想起了沈驚鶴那只在他面前會顯露的氣得近乎張牙舞爪的模樣，噙著一絲笑意無奈搖頭。笑過之后，他卻是正了正神色，轉(zhuǎn)頭定定地瞧著沈驚鶴。

“你，你這樣看著我做什么……”對上他的視線，沈驚鶴莫名感到有兩分氣虛，不知為何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唇，“你好端端地，提我們初見時的舊事做甚？”

那雙黝黑深邃的眼睛里卻是從未有過的認(rèn)真神情，梁延用目光細(xì)細(xì)地在他臉上逡巡著，流連著，帶著朝圣一般的繾綣掠過他眼角眉梢，似是要從間找出每一抹最微小的情緒來確定著什么。沈驚鶴對上他那雙深沉而含著侵略意味的眼眸，心跳不由得亂了一拍。明明是露天下的戲臺，他卻只覺得身側(cè)一方空間狹窄逼仄得很，教自己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因為我要回答你問我的問題?！?/br>
梁延傾身緩緩向他湊近，聲音較平時啞了一分，又像是在極力掩蓋著幾乎要洶涌而出的情感般微微發(fā)顫。

“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br>
沈驚鶴心頭一跳，向來波瀾不驚的面上此時卻帶上了顯而易見的慌亂。他艱難地吞了口唾沫，伸手胡亂地隔在梁延胸前，想要阻止他的不斷靠近。

“你，你這是什么意思……”這語調(diào)卻像是貓兒一般帶著些討?zhàn)埖膵绍?，話音方落，卻是連沈驚鶴自己都嚇了一大跳，心中暗恨，可是偏又不爭氣地悄悄紅了臉。

梁延聽得他的聲音，喉結(jié)上下一動，眸色更沉。他輕易地捉住沈驚鶴作亂的手，一把攥緊，湊到自己嘴邊印上一個輕吻，又將細(xì)嫩的手背不斷往臉側(cè)摩挲。沈驚鶴愣愣地看著自己發(fā)抖的手被他反復(fù)褻玩著。梁延這一番舉動下來，他只覺自己連腰都幾乎軟了半扇，以至無法支撐仍在筆直僵立的腰背。

正當(dāng)魂飛天外時，耳側(cè)傳來的熟悉聲音又在他面前砸下了一道驚雷。

“你既聽得不夠明白，那我便說得更細(xì)致些?！绷貉佑衷谒腹?jié)上狼一樣輕咬了一口，英挺冷峻的眉眼此時卻被一腔愛意浸潤得只剩溫柔。

“小鶴兒……我心悅你?！?/br>
積壓在心底最深處的話終于再無法掩藏，此時被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梁延想，他等這一天應(yīng)是已等了足夠久了。從偶然初見時不自覺的留意，到后來書院同窗時數(shù)番波瀾終消解誤會，元宵燈會上那隔著面具的一吻之后，他便明了眼前就是自己要放在心上一輩子的人。他們一起從無盡的行刺暗算中死里逃生，相攜相伴解決了江南水患，從大皇子巫蠱一案再到反叛逼宮時始終并肩面對，又在不久前的西南平叛中生死與共，最終拼殺出一條通往勝利的血路。

面前這個仍沉浸在驚詫中的清俊青年陪伴自己走過了最波瀾壯闊的一段歲月，他也早已將他的存在書寫鐫刻進(jìn)全部余生。遇到他后，自己這顆沉悶冰冷已久的心仿佛才第一次嘗到了炙熱，第一次學(xué)會跳動，第一次，那么想將一個人捧在手上，呵護(hù)著，珍愛著，照顧著。

……也想讓他，變成專屬于自己的。從今往后，所有他的美，他的光亮，都應(yīng)該只在自己的親吻下綻放。

梁延的眸色愈發(fā)深沉，可當(dāng)久久未聽見眼前人的回應(yīng)后，方才還氣勢滿滿的樣子卻是染上了一絲不確定。他像將溺之人拼命抓緊浮木一般緊緊地攥著沈驚鶴的手，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緊張。

“你……有什么想告訴我的么？”

沈驚鶴緩緩眨了眨眼，仿佛現(xiàn)在方從剛才夢游一般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他深深吐出一口氣，聽完梁延對自己心意不加掩飾的剖白，心中反倒是逐漸冷靜了下來。

他定了定神，將手從梁延掌中緩慢卻堅定地抽出。在他眼神即將變得哀慟與乞求的上一秒，卻又重新落在梁延臉上，一寸一寸地描摹起了他的眉眼。

先是輕輕從他的眉頭劃過眉峰，逐漸撫到眉梢，又將指尖在他眼角仔細(xì)勾畫，最后滑過他高挺的鼻梁，落在鼻尖，手指一頓，輕柔地一點(diǎn)。

“你怎么……才告訴我呀?！?/br>
他就這么無奈淺笑著望向眼前愣住的英俊將軍，只盛滿他一人的眼神中瀲滟著全然的依賴和愛意，仿佛正毫不設(shè)防地向眼前人張開懷抱，等著那雙堅實的臂膀再一次將他擁進(jìn)懷里，為他驅(qū)散清夜涼意。

黑曜石般的眸子里似乎添了抹氤氳霧氣，他抽了抽鼻子，抿緊的優(yōu)美唇線無端透著些委屈。

“我一直都在等你……我可是，真的等了好久了?！?/br>
梁延高大的身軀一瞬間繃直，下一刻，卻是早已將他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負(fù)г趹阎?，力道之大，簡直要讓沈驚鶴不禁懷疑他是不是要把自己骨頭捏碎。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喊疼，梁延卻早已有些手足無措地松開了力度，微微發(fā)顫的手在他發(fā)間和面容游移，歡喜得想要觸碰，卻是又怕驚醒了美夢一般不敢妄動。

劍眉下的那雙星目此刻熾熱無比，熠熠生光，無需多言，簡單望一眼便可知眼睛主人心中滿盈的喜悅和激動，以及終于得以將心中珍寶捧回家的不盡感恩。那張成熟已久的面容上再一次涌現(xiàn)只屬于毛頭小伙的青澀不安，梁延屏住呼吸微微湊近了些，雙眼一瞬不瞬盯住沈驚鶴近在咫尺的唇，開口的聲音暗啞。

“我能……”

未盡的詢問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