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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多少道障眼岔路,終于透過竹子的縫隙,看到了一汪靜湖和一座簡單屋子。那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聞時在依稀天光下,看見那間屋子“吱呀”一聲開了門,一道高高的人影低了頭,從屋里出來。他穿著雪白里衣,鮮紅色的罩袍披在身上。衣襟并沒有掩得一絲不茍,露出了蒼白清瘦的脖頸,喉結(jié)突出而明顯。他戴著那張半生半死的面具,在濃霧和夜色下,有種魑魅感。“塵不到……”聞時嘴唇輕動了一下,聲音卻被風(fēng)掩了過去。他看見塵不到站在屋門前,周身帶著比現(xiàn)在還要濃重的病氣。那是塵不到在松云山從未露出過的模樣,像是剛經(jīng)歷過什么,耗掉了滿身靈神精力。透著掩藏不住的疲憊倦懶,卻又孤拔如山松青竹。他卷折著寬大袖擺,露出一截手腕。藍紫色的筋絡(luò)從袖間蜿蜒而出,順著手腕延伸到手背,因為膚色蒼白病態(tài)的緣故,有點妖異,又有些觸目驚心。但他自己卻好像沒看見,只動了幾下手指。絲絲縷縷的黑氣從他指尖逸散出來,在他面前慢慢聚成一片薄薄的霧。塵不到透過面具看著那片霧氣,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他嗓音很低,在風(fēng)里顯得模糊不清。但聞時卻知道他在說什么。明明應(yīng)該聽不清的,但他就是知道塵不到說了什么。塵不到對那片黑霧說:“我替他送送你們?!?/br>聞時耳朵里嗡鳴一片……他又聽到了最熟悉的鬼哭聲,并不清晰。以至于那一瞬間難以判斷,他究竟是真的聽到了,還是只是忽然記起。其實不論哪種都沒關(guān)系,聞時在聽到哭聲的時候,已經(jīng)弄明白了自己看到的場景——那是曾經(jīng)日夜纏縛著他的塵緣,在他一次又一次的生剮之下,落進洗靈陣里,被塵不到一并擔(dān)了過去。又在不知哪年哪月哪一日,晨光熹微之時,塵不到替他化解消融,替他送了塵緣里的那些人離去。其實細算起來,那里面應(yīng)該有他真正的家里人。當(dāng)初那座城被屠得尸山血海,如果不是那些人壓著擋著,將他埋在最底下,他可能也等不了塵不到來。那里面應(yīng)該還有他自己。有他的貪嗔癡欲,有他曾經(jīng)說不出口的執(zhí)妄和依戀……他看見塵不到抬手攏了一下黑霧,下一瞬,霧氣便化成了一大片青鳥,撲扇著翅膀,從他寬大的袖袍間飛往微亮的天際……就像聞時當(dāng)初把沈橋遺留下的一點塵緣變成白梅花枝一樣。其中一只青鳥特別一些,落在最后,繞著塵不到,盤旋良久才飛走,離去的時候落了一片翠色的鳥羽。塵不到看著那片鳥羽,出神片刻后伸手接住。他倚在門邊,拈著鳥羽垂眸良久,將它攏進了手里。舊時書冊里說:青鳥,神禽也,書信傳思慕。第100章怪陣聞時第一次看見謝問,就注意到了對方靈相手腕上纏掛著的翠色鳥羽。他一度十分好奇那根鳥羽的來歷,卻怎么也琢磨不出個結(jié)果……沒想到在這一刻得償所愿。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大圈,那居然是他的東西。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某一刻,遺落在了塵不到手里,完好地存留至今。很難描述那一瞬究竟是什么感覺。山坳里的風(fēng)很大,能將筆直堅韌的長竹吹成一張張彎弓,呼嘯不止。但聞時卻一無所覺。他長久地站在山風(fēng)深處,一眨不眨地看著屋前的人。在這之前,他始終以為那個人只是慣著他而已。牽手也好,接吻也好,都是因為他期望和失望都表露得太過明顯,于是對方不忍心。就好像當(dāng)年他站在松枝上看著塵不到下山,對方沿著山道走了幾步,又轉(zhuǎn)身回來帶上他。但現(xiàn)在他卻發(fā)現(xiàn)……在他曾經(jīng)看不見的地方還藏著許多東西,和他所以為的其實不那么一樣。屋前披著紅袍的塵不到對竹林里的人渾然不覺。殘余塵緣化成的青鳥飛過山坳,隱沒在天邊。他倚著門看了一會兒,提了一下罩袍衣襟,順著鋪滿竹葉的小徑走下來。沙沙的腳步聲離竹林近了許多,聞時乍然回神。他看見那道高高的身影停在湖邊,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他還在籠里,籠主是張岱,眼前的這些都來自于張岱的記憶。這些畫面逼真而清晰,在聞時看來幾乎毫無違和感。就好像當(dāng)初的張岱就藏匿在這片竹林里,站在聞時所站的位置,屏息注視著這一切。想到這里,聞時心頭一跳,猝然轉(zhuǎn)頭朝四下掃了一圈。竹林稠密,枝干上的斑紋和人臉極其相似,被風(fēng)吹得樹影橫斜時,確實容易一晃眼看錯,是個藏人的好地方。不過眼下除了聞時自己,并沒有其他人存在。這點他可以篤定,如果有,他不會凝神還感知不到。那么當(dāng)初呢?當(dāng)初張岱就藏在這里,塵不到怎么可能感知不到?除非那時候的塵不到狀態(tài)極其糟糕,甚至比此刻籠里所見的還要嚴重,畢竟眼下只是張岱意識的表露。如果是其他人看到這樣的塵不到,可能會有無數(shù)種猜想,就算感覺到他不對勁,也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從來沒有人會把塵不到和“虛弱”這個詞放在一起。但聞時不一樣。他見過外人從沒見過的塵不到,也知道很多外人所不知的事情。所以他瞬間就厘清了所有——塵不到一生解過的大籠遍數(shù)不清,身上背負的塵緣是聞時的百倍千倍,只是他壓得一絲不漏,除了聞時,沒人知道。他曾經(jīng)說過,這是有辦法解的。聞時以為那是他說來哄人的話,現(xiàn)在看來其實不假,確實可以化解,只是化解的過程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哪怕是塵不到自己,也得費盡心力。聞時不知道那個過程有多難熬,會持續(xù)多久,也不知道化解的人會經(jīng)歷什么。如果連塵不到都會被耗得虛弱至極,那就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所以他做這些的時候,從來不在松云山。每隔幾年,他都會在這個跟松云山相似的山坳里逗留一陣,在這間有點簡陋的屋子里落腳,獨自化散數(shù)十萬人留給他的那些塵緣。等到狀態(tài)恢復(fù),再看不出異樣,他才會離開這里,回到松云山,或許踏入下一個籠,去送另一些人。這樣的過程,不知有過多少回。張岱撞見的,只是其中某一次。甚至根本不是撞見的,而是刻意留了心。張岱說過,他被天譴纏身無力解脫的時候,去求過塵不到。他沒提過時間地點,但想必就是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