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穩(wěn)地報出地址：“我們這里是……”

“他還好嗎？”

對方的聲音很冷淡，服務(wù)生怕他不來，這客人又醉死在這里，只好往更夸張地方向說：“他喝了特別多，好像……看上去，不太好。不是，非常不好！”

“知道了。”對方答道，接著便是一段忙音。

服務(wù)生又向孟南帆確認(rèn)了好幾次，需不需要替他叫救護車，都被明確地拒絕了，才回到吧臺，偶爾將目光分給那客人一些，暗自期待著電話那頭的人快點過來。

第二十四章

服務(wù)生端著酒杯穿梭在人群里，目光再一次不放心地落向孟南帆，卻見隔斷間的矮桌旁，多出一個坐著輪椅的背影。他沒想到這個醉倒的客人，竟叫了一個行動不便的朋友過來。

孟南帆也聽到了響動，還以為程煜又回來了，趴在桌上，悶聲道：“小煜，回家去?！?/br>
那人卻說：“是我。”

是完全不同于程煜的冷冽聲線，似乎要把周圍那一段粘稠迷醉的空氣都劃破了。

孟南帆循聲抬頭，見到一張逆著光的臉。身后跳躍的光暈給薛樅的身體線條鍍出模糊的邊界，讓整個人的存在都變得失真。

“小樅?！?/br>
孟南帆喃喃道。

“你來了。”孟南帆的臉上慢慢支起一點笑意，沒有了往日的清朗，飄忽得像薛樅手中的茶杯里升騰而起的霧氣。

他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打給了薛樅。

薛樅把剛讓服務(wù)生送來的熱水推到他的手邊：“喝一點?！?/br>
孟南帆茫茫然看著他，沒有伸手去接。

“孟南帆，你喝醉了?！毖菏锹牭诫娫捘穷^的人忽然沒了聲息，怕他真的出了事，才趕過來，“我?guī)湍憬腥恕！?/br>
孟南帆卻垂下眼睛，又端起酒杯，仰著頭一飲而盡。

薛樅的目光被高腳杯折射出的光線晃了神，見他喝完，才又問道：“打給路衡謙，還是程煜？”

之前替孟南帆遞水的時候，薛樅往前了一步，被遮擋住的眉目便在迷亂的光影里清晰異常地浮現(xiàn)出來，帶著絕不屬于夏日的氣息，與這里的一切醉生夢死都格格不入。

“我好難受?！泵夏戏皇强粗B笑容里都染上了苦澀的味道，“我難受得要死了……”

還沒有人見過孟南帆這副沮喪的模樣。

“你……”薛樅猶豫了片刻，才問道，“怎么了？”

孟南帆的聲音也像被浸泡在愁苦的潭水里，悶悶地答道：“我不知道。”

他胸腔里還在跳動的那一團活物，似乎被無數(shù)次分開又撕裂，撕裂后又胡亂地拼湊在一起，帶來不明不白的隱痛，可是就連那種疼痛都找不到緣由。

孟南帆哪里遇到過什么真正的痛苦。他這樣被命運優(yōu)待的人，家世優(yōu)渥，才華橫溢，逢人都帶著三分笑意，有著被幾乎所有人喜歡的本事，從沒吃過一點點苦頭。那時見著薛樅身體不便，要去食堂吃涼了的食物，都覺得是很悲慘的事情，替他心疼得不得了。從小到大，也只在薛樅那里受過些冷待，但他時時被人群簇?fù)碇?，這種交友時遇到的小“挫折”，也不見得多么難忍。

可是現(xiàn)在為什么這么慌亂呢。

為什么看見他，心就痛得，像要死了一樣。

這是清醒的時候絕不會有的感受。

薛樅沉默了一瞬，便轉(zhuǎn)過身去。

可他的手忽然從身后被人握住，用小心翼翼的力度。

孟南帆握得很輕，他沒有等到薛樅回頭，便注視著他的背影，垂下自己的眼睛：“不要走。”

“我真的很討厭去猜別人的想法?！毖撼料侣曇?。他也很討厭這樣感性的、只懂得沉浸在自己情緒里的人，這令他想到薛薇，也想到自己。

孟南帆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道：“別走，不要走?！?/br>
薛樅能感受到手心里傳來的熱度。他醒來后還是第一次與孟南帆有了身體上的接觸，熟悉卻陌生，是十分古怪的感覺。

其實薛樅很害怕別人離開，也從不會乞求誰能停下來等等他。他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所有人都只是過客，所有不求回報的愛與心甘情愿的付出，說到底，也只是一廂情愿，執(zhí)意要和對方建立更加無法擺脫的聯(lián)系而已，逃不出自私的底色。

他說服了自己，可他仍忘不掉被人放開手的感覺。

質(zhì)地、氣息、聲音、逐漸冰涼的掌心、偶然拂過的風(fēng)，那道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

與長夜里蜷縮著身體、背過頭去的絕望慟哭。

能請求別人停下腳步的人，一定是不曾受過傷害、不用在一切開始之前就想著保護自己的人。

薛樅有一點羨慕這樣的幸福，也不忍心破壞這樣的幸福。

他回頭看了看孟南帆斂去笑意的臉，那上頭竟也有了掩藏不住的憔悴痕跡。

薛樅遇到過許多可怕的事，都堅持著撐了下來，努力地不去懷疑自己，只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默地孑然前行。

“可是，”他用輕得連孟南帆都不能夠聽到的音量，也不知是在對誰訴說，“我看到你們的時候，從來都是沒有自信的。”

這個復(fù)數(shù)的指代詞，其中的另一個人指向為誰，也只有薛樅自己清楚。

薛樅向本就看向這邊的酒保示意，讓他拿來一個空的酒杯。

服務(wù)生這才得以看清輪椅后那張臉，與其上冷淡的神色，配合著殘疾的雙腿，像一幅被撕毀的畫，美則美矣，卻令人惋惜。

一道道跳躍的光暈，起起落落的光，漸錯的暗影，支成了松散的網(wǎng)格，描摹出他面上愈發(fā)冷硬的線條，與柔軟的、緊緊抿起的唇瓣。在光影迷亂的空間里，卻平添了冰冷又壓抑的性感，仿佛暗夜里蟄伏的鬼魅。

其他隔間里早有人注意到這邊，不知出于欣賞還是挑釁地吹了聲口哨，薛樅也只是不為所動地回過頭去。

孟南帆叫來的洋酒已經(jīng)喝完了，他只好不太情愿地去拿程煜帶來的那瓶差了幾分意思的紅酒，度數(shù)低得可以忽略不計。

伸出的手卻被薛樅制住了。

薛樅將那瓶紅酒從孟南帆的手心里抽了出來，倒進(jìn)剛被酒保送來的玻璃杯里，遞回給他，自己卻就著酒瓶，仰起頭，將剩下的酒液毫不停頓地喝光了。

見孟南帆愣愣地看著他，才道：“喝完就回去吧?！?/br>
酒精的度數(shù)很低，但薛樅喝得急，便仍能感受到有什么尖細(xì)的東西，仿佛纏繞著脊背爬行，進(jìn)而燃燒。

孟南帆聽從他指令一樣，也慢慢喝完了最后那一杯酒，仍是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薛樅，眼神里混雜著迷茫和沮喪，還有無數(shù)種無法傳遞的情緒。

“走吧?！毖涸囍隽朔鏊?/br>
孟南帆的一只手還執(zhí)著地虛虛握著薛樅的左手指節(jié)，薛樅本就站不起來，還只能用右手扶他，動作便很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