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處的黃水村，或是小李莊的人，那些沒有病的人，在他家的田里鋤小麥，或是澆著春小麥。人在遠(yuǎn)處的天底下，就像風(fēng)里的一把、一捆豎在地里的草。我嬸在那灰亮的路上走，卷著走，小軍被拉著扯著跟在她的身后跑，那景況，和丁小明在那一夜把玲玲從倉房屋里拖將出來走著樣，一模的樣。

午時了，到了燒著午飯、吃著午飯時候了，可丁莊的人，不燒午飯也不吃午飯了。生火燒飯的婦女都把柴火熄下來。鍋燒開的又往鍋里添了生的水。舀飯吃飯的又把飯碗推在了案板上。他們不知道莊里出了啥兒事，又好像知道要發(fā)生啥兒事，大大小小的人、男男女女的人，跟在我嬸的身后邊，跟著往學(xué)校風(fēng)卷著。卷過去地上騰起了一陣土，像馬隊從村莊朝學(xué)校奔了過去樣。

有男人立在門口罵：“一輩子沒有見過熱鬧是不是？你給我滾回來。”

他的媳婦就從那人群撒著回來了。

有老人站在村莊中央嘮叨說：“還嫌莊里熱病死的人不夠？還要跟著去逼著人家上吊是不是？”

她的兒娃或?qū)O子也都站下了，立在莊口不去看那熱鬧了。

可也有媳婦從她兒女手里接過碗：“看去吧，看看熱鬧吧?！?/br>
“快去吧，快去看看熱鬧吧?！?/br>
她的兒女、孩娃就追著人群往學(xué)校跑去了。

丁莊已經(jīng)二年沒有這么熱鬧了。自有了熱病都沒有這么熱鬧了。這熱鬧是要超過馬香林說說唱唱的熱鬧呢。是活靈活現(xiàn)、不是戲文里的熱鬧呢。

那時候，學(xué)校里已經(jīng)靜下來。趙秀芹領(lǐng)著兩個婦女到南邊去燒了她的飯。別的人，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屋里去。院子里，蕩空空的靜，像冬天里的野曠般。我嬸就扯著她的孩娃從外邊卷著進(jìn)來了，后邊跟著許多的大人、孩娃進(jìn)來了，腳步聲啪喳喳的響。把學(xué)校的鐵門推開時，那鐵門的響聲讓人的牙根有些酸。

學(xué)校里的人，最先聽到那聲音的是我爺。是我爺和叔。他們正在屋里說著啥，說著剛才發(fā)生了的事，抱怨著，抱怨該不該那樣對待根寶時，我叔說：“好壞根寶也是有病的人。”爺卻說：“有了病就別騙人家姑娘呀。”我叔說：“又不是丁莊的姑娘，你管那么多干啥呢?！睜攨s說：“我知道你也不是一個好東西?！闭f著時，事情就到學(xué)校了。到了屋門口。爺就從里屋走出來，在屋門口和我嬸碰在了一塊兒。

一個在門里，一個在門外，我叔站在爺?shù)纳砗筮叀?/br>
他們的目光碰在一塊兒，像莊外馬路上的汽車撞到了一塊樣，立馬兩個汽車就都停下了。

都無聲無息了。

我爺望著宋婷婷，看見她原先潤紅的臉上現(xiàn)在都是了菜青色，像她臉上也有春綠生發(fā)著，也就立馬明白了。明白了將要發(fā)生的事。叔也明白了，明白了就要發(fā)生的事。她在爺身子后，看了一眼他媳婦，身子一縮便又退回到了里間屋。

接下來，爺便扭回頭，對著里屋大聲地喚：

“亮——你出來。出來給你媳婦跪下來！”

叔在里屋不吭聲。不動彈。像那里屋沒有人一樣。

爺又喚，怒沖沖地喚：“不爭氣的東西你出來呀，出來給婷婷跪下來！”

我叔沒有走出來，他把里屋的門給關(guān)上扣住了。

爺便拿腳去踢那柳木門。砰砰地踢。踢不開，就又拿起一張凳子砸?？膳e起凳子時，事情有變了，像卷來的洪水縮著了。龍卷風(fēng)的龍頭縮著了。忽然間，我嬸從門外跨進(jìn)來，站在門里口兒上，默沉著，讓原先臉上的菜青淡下來，讓那積著暴怒的臉色靜下來。待差不多平平靜靜了，她半冷半熱地叫了一聲“爹”，半冷半熱地往那屋里的左右看一下，掃一眼，把落在額上的頭發(fā)朝耳后撩一下，做出了很少有女人能有的大度來，說：

“爹，你不用叫他了?！麎焊皇侨耍粫饝?yīng)哩。”

爺舉起的板凳僵在半空里。

我嬸平平靜靜說：

“這也好，我這輩子沒啥對不起你們丁家了。我可以離婚回到娘家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膽熱病會傳到我和小軍身上啦?！?/br>
爺舉在半空的板凳軟軟塌下來。塌下來還提在他手里，像有一根繩子系著那凳子，系著吊在他的腰腿間。

婷婷頓了頓，又用舌頭舔舔她的干嘴唇，然后她的臉色便紅了。淺淡的紅，紅著臉色說：

“爹，小軍我?guī)ё?，想孫子了你可以去我娘家看?？啥×烈タ戳宋視屛腋缥业軅兇驍嗨耐??！?/br>
說了這些話，我嬸便走了。

不等我爺說上一句就走了。

轉(zhuǎn)身就走了。

賈根柱從丁莊回來了，和丁躍進(jìn)一塊又從教室屋的那邊走過來。來找我爺丁水陽。他們到我爺?shù)奈萸皶r，婷婷剛從爺?shù)奈堇镒叱鋈?，莊里來看熱鬧的閑人都還沒有散。根柱說：“都回吧——都回吧，沒見過熱鬧是不是？”他像干部一樣說著話，從莊里來的人便有些不解地望著他。躍進(jìn)便在他身后解釋道：“聽不明白是不是？學(xué)校里的事，大大小小都?xì)w他管了——都?xì)w我和根柱管著了?！边@樣和莊里來的人們說道著，他們就進(jìn)了爺?shù)奈荨?/br>
躍進(jìn)笑了笑，叫著說：“叔——我倆來再跟你說件事。”

根柱沒有笑，遞上一張紙，那紙和不久前寫的“經(jīng)研究同意”的紙一樣，都是紅橫格的白信紙。信紙的右下角上蓋了村委會的章。章的上方寫著一句話。

一句驚天又動地的話：

經(jīng)研究同意，撤消丁水陽在丁莊小學(xué)看管東西兼做老師的資格。從今往后，丁莊的丁水陽同志不再是丁莊小學(xué)的人。丁莊小學(xué)的一切事物，他都不得插手管理。

丁躍進(jìn)和賈根柱的名，一上一下簽在公章上。再下邊，就是日期了。接過那紙看了看，默著念一遍，像不能相信樣，抬頭看看躍進(jìn)和根柱，爺又低頭念一遍，那蒼老的臉上的皮rou隨著他的念，有了抽搐地抖。爺念著，他想一下把那紙給揉成一團(tuán)兒，揉成一團(tuán)甩在躍進(jìn)和根柱的臉上去，可當(dāng)他再次抬頭時，他看見躍進(jìn)和根柱的身后還站了幾個年輕輕的熱病們，有賈紅禮，賈三根，丁三子、丁小躍，都是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都是賈根柱和丁躍進(jìn)家不出五符的族親的人，一家的人，剛有熱病的人，他們眼里都有冷冷的光，看著爺，像終于找到了仇人樣，不說話，有的把胳膊抱在懷里邊，有的倚著門框邊，嘴角上掛著一絲冷的笑。

我爺問：“你們想把我吃掉是不是？”

根柱說：“丁水陽，你已經(jīng)不配再當(dāng)學(xué)校的看管了，你家老大把丁莊人的血都賣干了。把病人們的棺材也都賣光了?，F(xiàn)在正賣著外莊人的棺材呢。你家老二比老大小，可他也不見得就比老大好——自己有熱病，有媳婦，到學(xué)校還和人家的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