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地走，還像她被拖著雙腳掛著地面地走。丁小明他不說一句話。一句也不說，就那么鐵青了臉，先從僵在門前的我爺身邊擦過去，又從人群讓開的道里閃過去。拖著的玲玲也從人群面前閃過去，白的臉，蒼白的臉，像一道閃樣閃過去。丁小明從我爺身邊過去時(shí)，我爺沒說話，只是扭著身子看他怒乎乎地走，可待他從我爺身邊過去時(shí)，我爺往前追了一兩步，也就一步兒，立下身來喚：

“小明……”

他就頓了腳，回過了身。

“玲玲的熱病已經(jīng)不輕啦，你就放她一碼吧?！?/br>
沒有立刻說話兒，也沒有停多久，我堂叔小明立在燈光里，乜了我爺一眼睛，朝地上“呸！”一下，在我爺?shù)拿媲啊芭?！”一下，又用鼻子哼了哼，冷冷道?/br>
“管住你家兒子吧！”

也就走掉了。

轉(zhuǎn)身走掉了。

一轉(zhuǎn)身拖著玲玲走掉了。

這時(shí)候，校院里的熱病們，趙秀芹，丁躍進(jìn)、賈根柱、趙德全，七七八八的人，八八九九的人，都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一場大戲不該這樣簡簡單單收了場，就都追望著堂叔拖著玲玲穿過校院子，跨過大門消失掉，都還站在原處兒，如同沒有明白發(fā)生了啥兒事，都還站在原處兒。

就都那么木呆著。

呆站著。

無所事地呆站著。

月亮偏西了。

想起我叔來。想起賊歡該是兩個(gè)人，女的走去了，還有一個(gè)男的哩。便都扭回頭。便都看見我叔不知啥時(shí)從屋里走出來，衣服穿得齊齊整整著，連襖脖子的扣都嚴(yán)實(shí)實(shí)地扣結(jié)著，坐在倉屋門的門檻上，低著頭，像進(jìn)不了家的孩娃樣坐在門檻上，把兩條胳膊垂在兩個(gè)膝蓋上。垂掛著手。吊掛著他的胳膊垂著手，像進(jìn)不了家的孩娃一樣坐在門檻上，有些餓頭就無力搭下去。

人都扭頭望著我二叔，望著爺。等著看我爺、我叔下一步會(huì)做啥兒事。

我爺就上前做了事。上前猛地抬起腿，不由分說在我叔身上踢一腳：“還不快回屋，想在這丟人丟死呀?！?/br>
我叔便起身往著屋里走。路過人群時(shí)，他臉上竟然有了笑。掛了擠出來的笑，瞅著莊人們，淡淡笑著說：“讓你們笑話了——讓你們笑話了——求大家千萬別讓我媳婦知道啊。快死的人，我還做最怕媳婦知道的事?！?/br>
走了老遠(yuǎn)的路，還又回頭交待著喚：“求你們，千萬別讓我媳婦知道啊。”

丁躍進(jìn)和賈根柱去找了我爺爺。謀合著去找我爺說了一樁讓人意外的事。

日頭還是和往日一樣兒出，一樣兒暖，一樣兒在日升幾桿時(shí)，把平原上冬末的寒氣驅(qū)趕掉，把暖氣鋪散撒落在學(xué)校里。校園里，那些楊樹、泡桐都含著綠色了。春天像露珠樣掛在了樹枝上。楊樹上絨黑絨紅的櫻穗已經(jīng)吊在了半空里，似乎咋兒白天還沒有，經(jīng)了一夜我叔和玲玲賊歡的事，春天就來了，楊樹上就掛著絨穗了。桐樹就掛著葡萄似的一吊一吊的桐鈴了。有一股清新已經(jīng)開始從那樹上生出來，散發(fā)著，淡淡地在那校園里走，在那院里飄。校園的圍墻是磚墻，可那磚縫里落了土，這時(shí)候，就有嫩綠的草芽從那磚縫生出來，擠出來，金黃色，嫩黃色，透明地亮，越過草葉望過去，看見日光金澄澄的青，和金箔兒在水里發(fā)光樣。春天就來了，悄無聲息地來。因?yàn)樾@里有了賊歡的事，它就首先來到了校院里，讓校院冬渾的氣息里，有了清新的鋪散和流動(dòng)。人都睡著了，捉了一夜jian，都累了，待日頭從丁莊漫過來，丁莊沒病的人都起床把豬窩、雞窩的門打開，讓雞、豬又開始了一天的新日子?？墒翘焐罅?xí)r，有病的熱病人們也才剛睡到夢里去。

鼾聲才在屋子里響。

說夢話的人，也還沒有說上幾句話，賈根柱和丁躍進(jìn)卻已經(jīng)醒了來。他們是睡在一個(gè)屋，在學(xué)校教室的二層上。在二層靠東一間教室里。賈根柱就睡在窗下邊。日光像金水兒樣越過窗子流在他的被子上，流在他臉上。暖氣把他叫醒了。睜開眼，怔一下，起身朝窗外看了看?？戳丝?，慌忙到對面床上去喚丁躍進(jìn)。不是喚，是搖了一下子，躍進(jìn)一個(gè)驚怍就從床上翻身坐起來。

愣一愣，躍進(jìn)想起了事，就和根柱從屋里出來了。下了樓，徑直朝校門口的屋里走。徑直到我爺?shù)奈萸芭涝诖吧峡戳丝?，又徑直到門口敲了門。剛一敲，身后就有應(yīng)聲了。我叔睡得死，他累了，睡得死了樣，經(jīng)了那么大的事，好像他累了，昨夜兒在屋里和我爺爭了幾句他就睡著了。和我爺輕聲吵了幾句他就睡著了。我爺說：“亮啊——沒想到你這么不爭氣，這么不要臉?！?/br>
我叔不吭聲，

我爺說：“你這么不爭氣、不要臉，你會(huì)不得善終、不得好死你知道不知道？”

我叔說：“不得好死又怎樣？反正就是死在這熱病嘛?！?/br>
我爺說：“你能對起婷婷嗎？”

我叔說：“婷婷和我結(jié)婚以前就有過男人啦，她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對不起我的話?！?/br>
我爺說：“你對待起你孩娃小軍嗎？”

我叔說：“爹，瞌睡了，我睡啦。”

我爺說：“你也睡得著？”

我叔不說話，努著力兒要睡著。

我爺說：“婷婷她娘兒倆知道咋辦呀？”

我叔翻個(gè)身：“她怎么會(huì)知道？”問著話，他就果然睡著了，鼾聲細(xì)細(xì)地響，很快也就睡實(shí)了。有了賊歡的事，有了動(dòng)動(dòng)蕩蕩被人捉j(luò)ian的事，他像走過了多遠(yuǎn)的路，筋疲力盡了，很快睡著了。

我爺睡不著，恨我叔，愁我叔。睡不著，他就獨(dú)自在屋里床頭上坐，聽著我叔那長短不一的渾乎乎的鼾，恨不得起床把他活活地掐死在床上。想著掐，卻是身上一點(diǎn)力氣也沒有，只是在那床上枯枯地坐?？葑?，圍了被，衣裳沒有脫?？葑肓撕芏嗟氖拢秩缟秲阂矝]想，腦子里嗡嗡啦啦響到后半夜，又直到天亮都是一片野荒的白。野荒茫茫的白。恨我叔，又恨將不起來；憐著他，又憐將不起來。待窗口泛青后，眼皮兒硬，又沒有瞌睡在眼上，爺就起床朝著門外走，路過我叔的床前時(shí)，想彎腰一把掐死了他。彎下腰，卻是把他掉在床下的被角朝上撩了撩，把他露著的肩膀蓋上了。那肩膀上還有新起的熱病瘡痘兒，紅紅的，四五個(gè)，像在水里泡過的碗豆一樣脹大著。

爺立在床邊上，細(xì)看一會(huì)叔的瘡痘出門了。

摸了摸叔的瘡痘出門了。

在校外的田頭和地邊，走走站站回來了。

回來看見丁躍進(jìn)和賈根柱在敲他的門，他從他們后邊走過來，哀求求地問：“躍進(jìn)、根柱，有事呀？”

意外的事，就從這個(gè)時(shí)候發(fā)生了。意外得如日頭從西邊出來東邊落下樣。如平原上睡了一夜平地里起了一座高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