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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香林他就下世了。下世在他說唱的臺子上。埋時候,我爺和他媳婦說了幾句話,就去替他家張羅入殯的事,替他家請了不知丁莊有熱病的畫師來,給丁香林畫了一張像。像是他坐在臺上說唱得如醉如癡的樣,還在臺下畫滿了聽他說唱的人。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臺子下,看他拉著弦子的唱。聽他拉著弦子的唱。畫了那臺下沒地方坐,有人坐在學校的院墻上,有人爬在學校里的樹杈上。人山人海的人。成千上萬的人。在那聽看說唱的人群里,廟會樣,還有人在賣著烤紅薯,賣著水煮梨,賣那糖棒和冰糖葫蘆啥兒的。好不熱鬧的一張圖。把那圖卷起來放在棺材里,放在馬香林的身邊上。在他身子的另一邊,放了他愛拉的墜胡兒。就把馬香林給埋掉了。也就埋掉了。丁莊夢第三部分卷三第一章一(1)埋了馬香林,熱病病人就陸陸續(xù)續(xù)到學校來吃來住了。冬天到了。天冷得很,落了一場雪,大雪鵝毛毛地飄。用力飄了一夜就白了。一世界的白。平原像是了一張紙。有些脆、有些棉的紙。村落都如紙上描的物。人就像點在紙上的雞、豬、貓、狗、鴨。還有驢和馬。冬天到了。丁莊有了熱病的人,天寒沒地方去,大都愿意往著學校里跑。學校成了熱病病人的活動場。以前它是關(guān)帝廟,后來就成丁莊小學了。到現(xiàn)在,它就要成了熱病病人的活動場。往年給學生們準備烤火的煤和柴,都取來給病人烤火了。有火烤,病人就會越發(fā)地來。李三仁的熱病到了中晚期,他在家吃飯、睡覺、熬中藥,媳婦照顧不周全,便到了學校來,來了就不想回去了。就在他生了死色的臉上掛著笑,笑著說:“丁老師,我來住到學校吧?”李三仁就真的把他的鋪蓋搬到學校了。學校比他家里好,屋墻不透風,還有柴火烤。吃飯有時跟著我爺吃,有時在樓頭上的一間屋里自己燒。冬天到了。冬天一到,莊里又死了一個壓根沒有賣過血、卻也得了熱病的人。她叫吳香枝,剛過三十歲,嫁給丁躍進時還不到二十二。那時候因她長得嫩,人小膽,看見血就昏在了莊頭上,因此男人嬌著她,就自己賣血賣死也不讓她去賣??涩F(xiàn)在,她男人賣了血,還活著,她沒賣過一滴卻得了熱病死掉了。幾年前,她的奶汁喂過女孩兒,她的女孩先她有了熱病死掉了。這就不得不信熱病這樣、那樣的傳染了。就都嘩嘩地搬到了學校住。有病的大都搬到了學校住。二叔也來學校了。二嬸把二叔送到學校大門口,兩個人立在雪地里,叔對二嬸說:“你走吧,這兒病人多,我不傳你不定誰會傳給你。”二嬸就立在了校門外,雪花在她的頭上飄。二叔說:“你走吧,爹在這,我吃不了虧?!?/br>二嬸就走了。他媳婦就走了,走了老遠,二叔又朝著老遠的雪地喚:“記住啊——每天都來看看我!”待確認這話媳婦聽見了,看見她朝他點了頭,他還不往學校去,還立在那里望著我二嬸。癡花花的望。癡花花的望,像二嬸一走他們再也難見樣,叔愛我嬸哩。愛這世界哩。二叔的熱病已經(jīng)熬過了幾個月,最初的難受已經(jīng)過去了,人雖然連提半桶水的力氣也沒有,可已經(jīng)能吃一個饃,再喝半碗湯水了。年初時,熱病撲在他身上,以為是家常的感冒和發(fā)燒,然過了三個月的平穩(wěn)期,他的身上開始癢。一夜間,臉上、腰里和腿間,到處都是了蛇膽瘡。渾身癢得要拿頭去往墻上撞。喉嚨里也莫名奇妙疼。胃里天天翻江和倒海,知道餓卻是吃不下。吃下一口狠不得吐出兩口來。那時候,他知道自己有了熱病了,生怕病會傳染到我嬸和他的孩娃小軍的身上去,自己就從正房搬出來,住到廂房里,一面對嬸說:“三朝兩日我死了,你帶著小軍就嫁人,和人家一樣嫁得遠遠的,離開丁莊這鬼地方?!?/br>又一面,去對我爹說:“哥,宋婷婷和小軍都去溈縣化驗了,他們沒熱病,我死了你一定得想法兒把他們母子留下來,不能我一死她就改嫁了,讓我死了心里不安寧。”叔愛我嬸呢。愛這世界呢。他想起自己有了熱病后,不久就要死,淚就掛在臉上了。二嬸說:“你哭啥?”他說:“我死了倒不怕,就是留下你太可憐呢。我死了你就領(lǐng)著小軍嫁人吧。”可他又去對我爺爺說:“爹,婷婷聽你的,世界上沒有誰比我更能心疼她,嫁給誰都沒有我對她好,既然這樣倒不如你時常勸勸她,讓她將來就守在家里別嫁了?!?/br>我爺爺不說不讓人家改嫁的話。我爺說:“老二,你好好活著她就不嫁了?!?/br>我爺說:“凡事都有例外呢,都說癌癥是絕癥,不也有得了癌癥又活十年八年的?!?/br>二叔就為這例外在活著,又開始在有兩個炒菜時,倒兩杯白酒喝喝了。二叔活著最大的苦惱是,他還不到三十歲,嬸才二十八,可她每天夜里果真不讓他去碰她了。連拉她的手,她都不讓了,叔就覺得努力為例外活著也沒意思了,想和別人說說這事兒,也不知該從哪兒談起了。叔愛我嬸哩。愛這世界哩。可是我嬸朝著莊里回去時,我叔在學校門口久遠遠地望著她,她卻忘了回頭看看我叔了。叔就站在那,久遠遠地望著嬸的后影兒,沒有哭,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用力咬咬下嘴唇,朝地上的一個石頭狠狠踢了兩下子。學校忽然人多了。沒有年少的學生們,卻有幾十個的成年人。大都是三十歲上下到四十五前后的男人和女人。都按我爺?shù)囊馑挤珠_來,男人住到二樓的教室里,女人住到一樓的教室里。有的從家里拉來了床,有的從哪兒弄來了幾塊板,還有的,把課桌一合并,就成床鋪了。樓房頭里的水龍頭,總是不停歇地流著水。院里有了水流樣的說話聲。水龍頭邊上的兩間屋,原是學校的空倉庫,堆了幾張壞桌子、斷椅子,現(xiàn)在那里就成病人們燒飯的灶房了。你家在門口架了鍋,他家在窗下支了面案子,那屋里一轉(zhuǎn)眼就擠得沒地方下腳落鞋了。院子里的白雪被踩出了一片的泥。樓梯的下面放滿了瓦罐和糧袋。我爺就在學校忙碌著,說把這個放這里,把那個搬到那里去。就把學校最有用的東西如黑板、粉筆和學生們留在教室的作業(yè)和課本,齊碼碼著鎖進了一間屋子里。把一些新的課桌椅子也鎖進了屋子里。學生們不再上課了。可學校畢竟有了用。有了人。我爺他就忙起來,老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