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樣的肌膚年紀(jì)，哪里像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便是四十歲的婦人也比她容色姣好。

“我與我meimei，像嗎？”方姬然淡淡微笑。

這張臉從初起變化時她不敢面對，到如今可以在大殿之上，任上無數(shù)人用一種見鬼似的目光打量，她居然也可以很平靜地應(yīng)對了。

若當(dāng)初不執(zhí)著于容顏，結(jié)果會不會不一樣？

她靜靜環(huán)視著眾人，眾人也在看她。

可暖閣里安靜得出奇，無人回答。

沒有人會想到方姬然那樣窈窕玲瓏的身段，會有一張這樣驚悚的面孔。但墨九只微微一詫，心已涼了半截。

她想起了出嫁前在盱眙見過的娘親，那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嫗，比方姬然還要老得不成人樣。還有她娘親曾經(jīng)說過的話——她們家族的病癥，不足二十五歲便會早衰，容貌盡毀，無藥可治。

脊背生寒，她覺得渾身冰冷。

下意識的，她捂住自己的臉，看著方姬然。

方姬然也在看她，一雙再無半分美感的眼睛里，冰涼無波，“害怕嗎？聽說我們的親娘……比我更甚？”

墨九眉梢微動，沒有出聲。

殿內(nèi)有人在抽氣：“這臉怎成了這般？”

“我們家族女子皆是如此，無人可逃?！闭f這句話的時候，方姬然依舊看著墨九，但語氣平靜，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當(dāng)年我便是因為容顏毀去，方才生無可戀……幸遇蕭使君，這三年來，存了一絲治愈的希望，我茍且偷生，卻再不敢現(xiàn)于人前，只得請求蕭使君為我守著這個秘密。不過經(jīng)此一遭，我也算想通了。一副臭皮囊而已，紅顏到頭，也只是枯骨一堆?！?/br>
有她這么一說，眾人都明白了。

先前蕭乾告訴至化帝，織娘要把墨九嫁入蕭家時也曾請求他——治療她們的家族怪病。如此一來，倒是應(yīng)驗了這事。

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子，變成這般確實讓人嘆息。雖然方姬然這張臉已不大看向出來與墨九有何相似之處，但由此足以證明，她確實是織娘的女兒，是墨九的親jiejie無疑。

眾人唏噓一番，剩下的事，已成定局。

至化帝唏噓一聲，好言安慰幾句，便談及千字引乃國之利器。家天下，天下家，墨家既然以兼濟天下為己任，就應(yīng)與朝廷配合，共同找到武器圖譜，揚南榮國威。

皇帝這般說，墨妄嘴里只能應(yīng)是。

天色已晚，看墨妄都允了，至化帝心滿意足，便準(zhǔn)備散場了。可這時，墨妄卻突地笑道：“第一次入皇城見君，草民還給陛下帶來了一個禮物。”

至化帝“哦”一聲，滿臉微笑，“什么禮物？”

墨妄環(huán)視眾人，一字一頓：“小郡主?！?/br>
他一句出口，事情就又沒完了。

連續(xù)兩天兩夜，無數(shù)禁軍尋而不得的小郡主宋妍，都以為早已溺死在浮泥之中，怎會突然成了墨妄要獻(xiàn)給皇帝的禮物？

至化帝驚得眉梢一跳，“小郡主人呢？”

墨妄拱手道：“初時草民救到小郡主，并不知她的身份，這才耽擱了稟告的時辰。就在草民入宮之前，剛接到弟子通報，說小郡主醒過來了。知曉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草民已派人將小郡主送往誠王府，想必這會兒誠王已接到小郡主的人，很快會入宮向陛下稟報的?！?/br>
至化帝大喜，“左執(zhí)事果然是朕的福星，不僅給朕帶來了鉅子的消息，還救了朕的小郡主……”

若宋妍出事，他那個皇弟那里，處理起來恐怕會有些頭痛。只要宋妍人還活著，一切都好說。至化帝這般想著，可說到這里，他突然意識到只顧著歡喜，卻忘了問墨妄怎樣救得的宋妍。

他頓了頓，疑惑道：“小郡主失蹤在荊棘園，左執(zhí)事如何會在宮外救得了她？”

墨妄的視線若有似無的掃過墨九，微笑道：“草民有一個子弟，有釣夜魚的習(xí)慣，那一日他在靠近皇城的雅池中夜釣，碰巧見著了昏迷的小郡主……先前草民也奇怪，但在樞密使府上聽了荊棘園的事，便豁然開朗了。那雅池靠近荊棘園，想是謝丞相用以試探墨九的機關(guān)，她沒有掉進去，卻讓小郡主誤入了。也幸虧如何，小郡主僥幸得活一命?！?/br>
這事兒說來有些不可思議。

可荊棘園里謝忱的試探和碧水亭中有機關(guān)已是認(rèn)定的實事，墨妄的說辭雖然荒唐，卻沒有半點破綻。或者說，到了這時，對至化帝來說，其他事情已不那么重要了，大事化小最好。

哈哈大笑一聲，他神色愉悅地道：“找到墨家鉅子，乃大功一，救得小郡主，乃大功二。左執(zhí)事為朕解決了兩個難題，立了兩個大功，要什么賞賜？”

皇帝高高在上習(xí)慣了，找鉅子分明是墨家自己的事兒，也成了為他為南榮江山社稷給找的，且動不動就是賞賜，這讓墨九很不舒服?？筛皇娣氖?，她自己成了那份“賞賜”。

墨妄連稱不敢，可至化帝一堅持，他便道：“據(jù)稟報的人說，小郡主醒來，大罵吳嬤嬤害她性命，要宰了她……如此足以證明小郡主受難與墨九無關(guān)，希望陛下能放她離開?！?/br>
宋妍的事與墨九無關(guān)，墨家鉅子也已找到，至化帝自然沒有留下墨九的必要。這樣的順?biāo)饲?，他求之不得，自是欣然?yīng)允。

事情結(jié)束了。

這一夜的風(fēng)波與危機，也告一段落。

蕭乾找到墨家鉅子有功，至化帝自然不會再追究他什么“謀逆”之罪，倒是被墨九氣暈過去的謝忱，涉嫌與孔陰陽合謀攻訐蕭乾，公報私仇，誤國誤民。而且有了墨妄的話，那足以證明孔陰陽早已知曉墨家鉅子的命格，如此一來，他與謝忱既然知曉墨九是鉅子，卻沒有稟報朝廷，反用這件事來謀劃蕭乾，其居心就叵測了。

風(fēng)雨稍歇，可烏云并沒有散去。

但不論皇帝要不要找謝忱算賬，也得等次日天明了。

眾人紛紛向皇帝請辭，從暖閣魚貫而出。

金瑞殿外，夜已深，風(fēng)兒入袖涼透骨髓。

朦朧的燈火下，大臣們各自作揖道別，離宮自去。墨九一個人瘸著腳站在門口燈火下方，看墨靈兒歡天喜地地跑過去，圍著方姬然問東問西，小臉兒上洋溢著久別重逢的興奮與喜悅，卻怎么也愉快不起來。

靈兒似乎忘了她的腳還痛著。

從暖閣出來，她就跟著方姬然不肯離開。

這個幾個時辰前還對她“jiejie長、jiejie短”的小姑娘，突然之間，就不再把她當(dāng)成最親近的jiejie了……

這樣的場合，墨九心里有一些小小的失意……或者說叫著失落。

曾幾何時，在她不想做墨家鉅子的時候，人人都非得說她是鉅子，幾次三番試探她，猜測她?？僧?dāng)她準(zhǔn)備好了要做墨家鉅子并且大干一場的時候，老天卻和她開了個玩笑——她并不是墨家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