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晝寢
一 晝寢
白曜曾是她們家里最有天賦的孩子。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唯獨白曜自己不知道。她的父親知道身為女子的她注定無法成為繼承人,于是一直將此事瞞著。她以為是自己不夠好,日夜埋頭于法術,勤學苦練,以為終有一天能讓他回心轉意,正眼相待。可她的父親會說,她是女孩子。 然而,她還是愿意夜以繼日地勤學法術。她在永巷生長的那些年,一個人住一間殿,身邊的侍者一只手數得過來,也都是沉默寡言、不會來事的性子。沒有人陪她玩,法術幾乎是唯一的消遣。 她一直以為自己喜歡法術。后來被拔掉了靈脈,無法施行法術,她才明白那種感覺原是害怕孤獨。只要她還在學法術,靈遺來見她,她們之間就有話可說。她也很喜歡靈遺學法術的路子,綿密扎實,是被眾人的期許一點點苛求出來的。她不一樣,沒有人管,做什么都粗枝大葉。只每每大放厥詞,說要成為比靈遺更厲害的術士,讓他做她的手下敗將。沒有等到實現,靈遺先把她廢了。 靈遺出身沒落的世家,原在祠部儀曹供職,后因議禮之機,入宮得見太后,特蒙賞識愛重。為了重振家門,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答應當太后的幸臣,也因此故,他得以出入宮禁,時常來見白曜。后來他一直背靠太后坐到揚州刺史的位置。他們家也的確富且貴了,可重振家門的景愿卻適得其反。老牌的華族更愿固守傳統(tǒng)的觀念,靈遺靠恩幸仕進實在不像話,與倡優(yōu)俳諧為類,根本是有辱家門。這樣的富貴也非他們所愿。 靈遺在外面也不受待見,士人寧可清貧,也不屑與他相交。同樣由恩幸而進的人,又覺得他自命清高,端著士人的做派,宛若掩耳盜鈴。這大約也是為何他愿與白曜親。白曜的出身,也是宮中誰都不愿理的。她是先帝妃嬪的女兒,卻不是先帝的女兒。她的母親李婕妤,產下她不久就因病去世。也有謠言說,是太后因她的出生勃然大怒,下詔將李婕妤賜死。那時先帝死了好些年,靈遺也已在太后身邊,輔佐她臨朝稱制。他當太后幸臣的日子,比白曜活過的歲月更長?;蛟S這么說也不確,因只須知道曾有一夕當過,他這輩子都是幸臣,身后入史傳也是恩幸,再也洗不清了。 聽別人說,白曜在八歲那年死過一回。她被蛇妖騙進一場夢里,再也無法蘇醒。rou體也很快枯朽衰竭,肝膽俱摧。原本棺槨都備下了,靈遺不知用了什么古怪的法子,又把她救回來。但她丟了大半記憶,變得連話都不太會講,甚至忘了自己是誰。八歲的模樣,智力好像只有三歲。同時,朝中也發(fā)生了一些事,等她安然無恙地醒來,靈遺匆匆見了她一面,就要動身去地方赴職,前段時間cao勞她的境況,已經拖到不能再拖的時候。他因罪免了原來的官,又被出為州郡。他沒說自己將去哪里。 那天他的臉色很難看,好像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砂钻自谀吧牡罾锘炭謽O了。他好像把見她視作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她完全不記得他,不明白他為什么執(zhí)著于見她,她也不想見他,苦瓜臉丑死了,越看越來氣。她一直哭,摔東西,扯自己頭花,然后扯他,意味不明地哀嚎。不說點什么她就會死,可什么也說不出來。最后好不容易才支離破碎地說出,想回家,那里不是她的家。但她的家該在哪呢?她打了個哭嗝,沒有然后了。 也是在那之后,白曜開始真的叫白曜,開始修習法術,當一名術士。白曜是靈遺為了鎮(zhèn)邪保住她給的道號,靈遺也是道號。在那個年代,術士還會將自己的道號看得很重,更愿以道號而非家族的身份行于世。 靈遺在蔣山安排了隆重的道號授予儀式。所有人都覺得儀式舉行不會順利,脾氣暴躁的白曜會鬧得雞飛狗跳,連靈遺都拿她沒辦法,何況別的人。白曜自己也這么覺得??赡翘焖豁毴藛?,自己便在寅初醒了,端坐在屋里等人來,服侍她穿繁復的禮服。一路上跟著陌生郎官的指引,笨拙地照做,倒沒有出太大的岔子。靈遺不在,她也沒力氣鬧了。陌生面孔簇擁著她團團轉,根本分不清誰是誰,清一色的疲倦麻木,耐著性子哄她,只為做完自己的職事交差。她這才覺得,還是苦瓜好。 許是修習法術的確對鎮(zhèn)邪有所助益,白曜的脾氣漸漸變好,不再三天兩頭地大鬧,會對曾經胡攪蠻纏刁難人過意不去。看起來與同齡人無二,不必擔心她與陌生人相處會出亂子。她開始問身邊的人,在她死掉以前是什么樣的,苦瓜到底是什么人,平時又是什么樣的。她未必全能弄清是怎么回事,關于他,有太多當時的她搞不懂的詞匯,北宮幸臣啦,皮里陽秋啦她們說往日的她寫得一手好字,篆書與真書都好,有父祖遺風,但不喜歡矮墩墩的隸書,因而也不精此道。也會作詩,隨口便可占幾章四言。但她如今什么都不會,一提筆手就發(fā)抖,寫字如狗爬。腦袋空空根本沒有墨水,當然也作不出詩。猶是如此,這些話讓她心安,感到今晚能睡個好覺。它們好像落進長河的星,她一個人,在旁邊的岸上緩緩地走,看著更多的星從天上墜下,很孤獨,但也很幸福。 靈遺再度回來時,院里的花已落了好幾度,她的頭發(fā)很長了。她忘記了只見過一面的苦瓜長什么樣,但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好像也沒有別的人會來。她坐在槐樹上,而他呆呆地在殿中轉了一遭,不見她人,樣子還很憂慮。 苦瓜變成了呆瓜。 她故意不出聲,等他自己發(fā)現,然后暗暗打量他。他如今也戴進賢冠了,若她沒記錯,往日因是近臣,戴的是武冠。不知如今領的是哪的職,她從朝服分辨不出來。 他在院里茫然站了好一會,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叫來她的侍者暮雨,板起臉問:怎么把她弄丟了?你們說她在,可我轉遍了,都不見人。 方才還在院里的。許是她也在走,正巧錯過了。暮雨垂手一拜,答道。 笨死了,兩個都是。 等下,我看到了。他一邊說著,大步走到她在的樹下,仰起頭,張開雙手準備接住她,言簡意賅地說道,下來。 不要。我只跟你見過一面,為什么一副和我關系很親的樣子? 他當即就想收回手,卻古怪地僵了一下,最后還是將手放下,側過身道,自己下來。 此時,調皮的白曜應該順勢跳到并排的另一棵樹上,并對他做一個嘲諷的鬼臉。他卻邁步要走,往大門的方向。白曜生氣了,跳下去,跟在他屁股后面??伤叩锰?,她跟不上。 慢點!她跺著腳停下,叉起腰向他喊道。 他轉過身,一見她就笑。她想問他要去哪,他卻緩緩走到她面前,先開口問:你以為我要去哪? 她啞口無言,好像突然又回到不太會說話的那段日子。 他又問:我能抱抱你嗎? 啊? 沒有等她回答,他又悶聲不響地經過她身邊,走向殿里。 靈遺回來了,白曜很開心。她花了很久學會這種感情,他恰好來得很勤,一遍遍陪她溫習。但不過多久,他來得漸漸少了,也經常來去匆匆,不聽她把話講話講完,她開始失落,一個人在院里坐到暮間,跟著落日沉進西海底。吐泡泡,吐泡泡,然后咽氣。她又怒不可遏地想要扯他,結果卻把自己摔了,底朝天,碎在柱子下。然后他終于來了。她還在養(yǎng)傷,剛安好的脖子不能動,他坐在簾外,頭和手都低垂著,語無倫次地解釋:我知道你不愿搭理我,我怕來得多了,你嫌我煩。 你有大病,你在怪我,不許怪我!她對著頂上的圓紋,聲嘶力竭地吼道。 我會來,會來,不要這么折磨自己。等你傷好了,帶你去聽瓦官寺的講經好不好? 沒興趣。 游玄武湖?雞籠山? 不要。她覺得光是去華林園就夠遠了,何況出宮。 最后他妥協(xié)了。他們約定,凡是他入宮參議決事的日子,罷后都會來見她。但他來的日子通常比此更多,許多時候像迫不及待逃離什么,是跑來她這里避難的。這樣平淡的日子過了好幾年,他就好像是她在世間唯一的親人。她的確變得喜歡他了,而不是聽別人說,曾經的白曜很喜歡靈遺。他來時也不像以前拘謹,有時會在她的殿里晝寢。他睡時會不自覺地微蜷身子,而她暗暗鉆到他懷里,不知不覺睡著,就像華林園里的大貓貓環(huán)抱著小貓貓。他比她先醒來,恍惚又錯愕地看著她,輕輕將她額邊的發(fā)絲掛到耳后。那時的苦瓜并不苦,更像是被溫熱的天氣悶到熟透,軟從內里泛出來,眼瞳清亮,數得清每一絲紋理,她覺得還挺好看的。 對此,他起先很抵觸,一醒來就會把她拎走,丟到另一床小榻上,蓋上被子。后來她做得多了,他便只是默許。后來,她或許還可以用指尖碰一碰他微張的唇,因為缺水,總是有一層皮yingying的,像覆在上面的軟甲。再進一點,就會觸到他的牙齒。那就像是他含著她的手指,呼吸在指腹染上一片潮氣,他望著她也神思迷離,長垂的睫毛撲閃,恍若一眨眼又要睡著。他笑,她卻不明白他為何而笑。反正是笑她,他此刻的神情,她很熟悉。此前她向他挑釁,說要打敗他,最后輸得一敗涂地,他也是這樣,意味不明地笑,然后席地坐在樹下,把她拉進懷里,又按住她的頭,不讓她跑。很熱,彼此都出了一身汗,他卻還要抱著她。她昂起頭瞪他,他卻說,她看起來很兇,但一點不會打架。 你看起來不會打架,但打人很兇。她分寸不讓地損回去。 他又笑,捧起她的發(fā)髻說:最好不要會打架,我不希望你也有上戰(zhàn)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