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亮之際，躺在床上的石切丸緩緩睜開眼，他終于知道這些不是什么夢境。

「……那是你的記憶。」

「不是我的。」他慢慢握緊了拳頭。

自現(xiàn)在的他被喚醒后，再也沒看過她對他露出記憶里歡欣而愉悅的表情……每天早晨在走廊上相遇，她總是有禮卻帶著點生疏的問候；輪到他出陣時，她堅持一定要同行，像是害怕他受傷般的小心翼翼；她給了他稱得上是本丸里最好的待遇，但他只覺得莫名空虛。

他想，她對于現(xiàn)在這個沒有從前記憶的自己感到失望嗎？

他想，以前的那個石切丸就這么讓她念念不忘？

他想，他分不清她看的究竟是誰。

最近她會在深夜開了門探看——像是為了確定自己是否安好。她以為他毫無知覺，實際上他都知道。

瞬間他有股沖動，想在她再次開門時開口留下她，彷佛想用此證明些什么——是證明自己是過去的他？還是證明他已不是過去的他呢？

或許當他開始追逐她的目光，羨慕起以前的自己時，就已經(jīng)不再是那把神圣的御神刀了。

石切丸陷入了糾結(jié)。

※※※

過去與現(xiàn)在的兩份記憶讓他既混亂又迷惘。

唯有在出陣時，將自己化為刀劍最原始的戰(zhàn)斗狀態(tài)，讓他暫時忘了自己是一把御神刀，只有如此才能放下心中的矛盾。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但長時間的出神讓太郎察覺了不對勁。

「雖然對于塵世之事不甚了解，但你似乎被什么困擾著。」太郎正經(jīng)八百的說，「若不嫌棄在下愚鈍，或許能為你分憂一二?！?/br>
他遲疑良久緩緩說道：「我不知道到底該當過去的石切丸，還是現(xiàn)在的石切丸。」沒有前因后果的一句話。

但太郎似乎聽懂了，「你介意主殿的看法是嗎？」如果不是在意他人的觀感又何必矛盾。

石切丸不語，一貫溫和的面容失去了笑容。

「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我想對主殿來說都一樣是你。」太郎冷清的面容像是帶了點溫度，「擁有以前的記憶只是讓現(xiàn)在的你更加圓滿，何須困擾？」

那為何內(nèi)心總是不肯妥協(xié)？是覺得這樣像是抹殺了現(xiàn)在的自己嗎？

石切丸泡在已空無一人的浴池里沉思，直到他覺得腦袋一片空白才起身。

他知道自己這陣子常?；猩?，但沒想到會落到忘記帶換洗衣物的境地。等到他泡澡泡到忘記時間，有點暈頭轉(zhuǎn)向的出來時，看見只放了條浴巾的置衣籃以及放置換下衣物的洗衣籃不見蹤影后，才后知后覺的感到有些不妙。

唯一慶幸的一點是他至少還帶了條浴巾。

輕嘆了口氣，將浴巾圍上就朝外走去，儀容不整就不整吧，這么晚了大概也遇不上幾把刀。

冬夜吹起的晚風(fēng)帶著股澀然的寒意，原本被云層遮住的滿月逐漸顯露出來，撒滿一地銀光，才剛下過雪的夜晚氣溫比白日更低，但這對于連溫度也慢半拍的石切丸并感受并不深。

結(jié)果遇上了他此刻最不想遇到的人。

「石切丸？」黎依披著件寬大的男式羽織從庭院外走進回廊，看到只圍著浴巾頭發(fā)還滴著水的石切丸時加快了腳步。

「……主殿?！顾吐晢柡?。

「忘記帶換洗的衣服了？」黎依皺了下眉頭，她飛快的將披著的羽織取下披在他身上。

「為什么你們一個比一個高啊……」她嘴里仍不忘碎念著。

石切丸定定的看著面前的女子，投射進長廊的月光在她的臉上渡了一層淺色的光暈，連略為懊惱的表情都看得如此清晰。

他還能讓她露出如同記憶中的笑容嗎？可他連那樣的笑都記不真切了……石切丸很明白他的心情與過去有著些許差異，也不想否定現(xiàn)在的自己回歸從前的那個他，兩份不同的記憶就像彼此抵觸著，誰也不愿靠近誰，他究竟該如何是好？

石切丸臉上的神情無意識的糾結(jié)了起來。

一向只在石切丸臉上看過穩(wěn)重又包容的微笑，黎依第一次在石切丸臉上看到這么人性化的神情。

「頭痛嗎？」她伸手探向他的額頭。

她微涼的手貼在額頭上，似乎揚起了一股淡淡地香氣，說不出那是種什么味道，殘存的記憶中沒有這樣的印象……是以前沒注意到嗎？還是這是只屬于現(xiàn)在的他的記憶呢？

「我覺得你體溫有點高啊?！估枰肋@下?lián)钠饋砹?，難道重新鍛造的刀體質(zhì)比以前虛弱嗎？是不是因為加了其他配方進去造成的不良影響？難不成是混了她的血結(jié)果拖累他嗎？

「你先回去換好衣服，我去藥研那等你?！顾S即放下手轉(zhuǎn)身想先去通知藥研。

但石切丸隨即握住她微涼的手，低頭看著她白皙的掌心中，那些交錯縱橫的傷疤如今已變得淺淡，但曾經(jīng)刻劃的力道卻是如此沉重。

「很痛吧？」他低低的問了句。

提起了過去，她臉上閃過一瞬怔然，「其實……也還好?！鼓菚r根本沒有留意手上的傷，倒是去過神社后連疤痕都快消失了，大概是泉水的功勞。

「……抱歉?！惯t疑了一下，他最終還是說出口了，「這并非我所愿。」他只想她能平安喜樂。

黎依聞言抬頭看著他，微微瞪大的眼像是不可置信。

「你知道這傷怎么來的？」其他刀劍們應(yīng)該不會跟他提這件事才對，詳細內(nèi)容她下過封口令，她不想過去的記憶成為他的包袱。

石切丸微微低頭，微濕的發(fā)上有水珠滴落，在她的衣服上暈開了深色的痕跡，就像夜晚綻放的花。他看著黎依原本應(yīng)該烏黑的發(fā)，如今卻開始像是褪色般漸漸變得如同暈開的墨色。

「因為……我記得。」石切丸想微笑，卻露出個有點稱得上難過的表情。

他還是承認了過去的記憶，就算再不甘心也無法抹去。

如果他不是以前的那把刀，她還會是一樣的態(tài)度嗎？有點可笑的，居然對以前的自己產(chǎn)生了像是羨慕更甚至是嫉妒的情緒。不知不覺，他不再甘于現(xiàn)狀……是因為變成人形了嗎？

黎依怔怔的看著石切丸露出她從未見過的神情。

她輕輕的掙脫他的手，在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之時，向前一步很用力的給了他一個擁抱，像是想將她的力量分予他一般。

她低著頭看不清神情，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你什么時候想起來的？」明明之前什么都不記得啊，對本丸一點印象都沒有……

石切丸一時之間有些局促，「……最近才逐漸想起來一部分?！顾麘抑p手不知該放向何處。

「這是你最近總是發(fā)呆的原因嗎？」不要以為她沒發(fā)現(xiàn)，她只是沒追問。

他深吸了口氣，「——是。」像是放棄爭辯的垂下肩。

黎依忽然理解了石切丸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