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佳期如夢

    自從侍奉了晉王一場，阮湘在府中的日子好過不少，今日要打個(gè)頭面，明日又想做身衣裳，做足了粗淺無知的小婦人模樣。

    這位爺脾氣古怪，時(shí)常瘋瘋癲癲的，出手卻極為闊綽，凡她所要皆不放在心上，甚至叫不必來支會他。

    這一日阮湘從京城聞名的胭脂鋪款款走出，只見一行人馬穿過鬧市呼嘯而過，為首的那個(gè)身著大紅蟒衣，顯然非富即貴，頓時(shí)人人退避，人流霎時(shí)間沖散了她和對面的護(hù)衛(wèi)。

    正趕上京都燈會，人頭攢動辨不分明，阮湘轉(zhuǎn)過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眨眼功夫便消失在人堆里。

    站在約好的去處，一青衣小廝在拐角處現(xiàn)身，在她耳畔說了一句話。

    阮湘壓低了幃帽，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后，穿過一條僻靜小道，提起裙角踏上茶館二樓，一顆心嘭嘭直跳。

    不知怎的，她生出一種錯(cuò)覺，像是要去赴心上人的一場約會。

    門在身后輕輕合上。

    陸明修負(fù)手立在窗前，留給她一個(gè)挺拔如修竹的背影，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朗：三年任期已過，我奉命回京述職，沒想到還能再見你一面，只是姑娘已今非昔比了。

    他說這話沒有一絲怨懟之意，倒添了幾分釋然。

    陸大人安好。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阮湘福了福身：經(jīng)年不見，甚是想念。

    那人霍然回首，一雙澄明眼眸靜靜望著她。

    眼前的女子容顏未改，只是已經(jīng)挽上婦人發(fā)髻，穿著京都最時(shí)興的云錦，一尺布料抵過尋常人家數(shù)年吃食，滿頭珠翠晃得叮咣作響，愈發(fā)襯得她明艷動人。

    晉王殿下待她很是不薄，陸明修看在眼里，徹底放下心來。

    大人在幽州政績斐然，深受百姓愛戴，奴家遠(yuǎn)在京城也多有聽聞，還未恭賀知府大人升遷之喜呢。

    但求無愧于心罷了。陸明修神色微凜，一撣衣袍坐了下來：你不必與我說這樣的場面話，遣人將我引來此處，是因?yàn)槟鉰iejie的緣故嗎？

    陸大人明心洞見，果真什么都瞞不住他。

    那阮湘被撞破心事，也不遮掩，眉目糾結(jié)的問道。

    陸明修呷了口茶，二人曾經(jīng)行過天底下最親密之事，眼下早已雨打風(fēng)吹去，依舊保持著公事公辦的語氣：有一些眉目，只是查到一半消息便不通了，需得再花上些時(shí)日，總不好叫你空歡喜一場。

    阮湘愣了一下，捉住他的衣袖急急追問道：

    如此說來，我阿姐尚在人世，對不對??？

    迎著她希冀的目光，陸明修輕輕點(diǎn)頭。

    作為為數(shù)不多的知情人之一，他艱澀道出往事，當(dāng)年老師因言獲罪，林氏全族男丁問斬，女眷充入教坊司，只有林大小姐當(dāng)年在濟(jì)州求學(xué)，躲過一劫。

    家族蒙難之時(shí)她只有八歲，午夜夢回她常回那個(gè)逼仄的院落，親人的血一次次濺在她的臉上。

    痛到極致反而是可以寂靜無聲的，阮湘目光淡然，更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東廠去搜捕你jiejie的蹤跡時(shí)撲了個(gè)空，那些年老師廣結(jié)善緣，在江湖上也有些勢力，我派去的人前來回話，林大小姐最后現(xiàn)身的地點(diǎn)是在越州。

    阮湘提了口氣，竭力平靜此刻的心緒，她連道了三聲好：阿姐自幼聰慧，我知她定能化險(xiǎn)為夷的！

    這事我放在心上了，總會給你一個(gè)交待的，陸明修盯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心尖也跟著顫了顫，隨即硬下心腸道：屬衙事務(wù)繁忙，無事我便不久留了。

    陸郎，別走

    阮湘從背后環(huán)住他，聲音隱隱帶了哭腔，直叫他的腳步不能挪動半步。

    你我塵緣兩斷，姑娘有了那樣好的歸宿，勝過陸某萬千，難道還不曾放下嗎？陸明修無奈的轉(zhuǎn)過身，看見她布滿淚痕的小臉，心中五味雜陳。

    她不能告訴他，下一次相見遙遙無期，或許永無再見之時(shí)，興許明天她就會暴露身份或成為棄子，身死魂消了呢。

    快活一日是一日罷。

    只盼她將來到了人死歸墟的那一刻，能夠痛痛快快的感慨一句，我這一生都對得起自己，值得！

    人這一生苦長，樂短，大人何必顧忌許多呢？她解開衣襟，露出一片白膩的肌膚，眼里泛起盈盈水光：奴家身無長物，不能報(bào)答大人待我之恩，唯有這副身子可以允了你。

    不不姑娘你不必如此。陸明修急急忙忙掩上她的衣物，一眼也不敢多看，往日引以為傲的好口才消失不見了，磕磕巴巴解釋道：我陸某人愿意幫你，是憐惜姑娘身世，更是為了回報(bào)老師的教導(dǎo)之恩，絕不是為此！

    大人待我生分許多，莫非是嫌我已是殘花敗柳之身。她垂下眼眸，眉宇間染上淡淡的哀怨：還是懼怕王爺?shù)耐?，不敢再與我接觸？

    都不是！陸明修吞了口冷茶，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

    阮湘愣微微一愣，以她的處境早就習(xí)慣了以色侍人，本以為陸明修和那些男子一樣，只是貪圖她這副好皮相。

    這般近距離端詳，陸明修方看出她的憔悴來，妝容得宜之下，卻掩不住下顎尖尖，不及前幾年豐腴，忍不住問道：晉王殿下他待你不好嗎？

    她慘笑一聲，解開胸前的盤扣，露出身上斑斑駁駁的痕跡，胸前男人留下的指印未褪，看起來甚是刺眼。

    他也是男子，一瞬間聯(lián)想到了許多，猛然握住阮湘纖弱的手，又驚又怒道：他竟這般輕賤你?。?/br>
    阮湘輕輕點(diǎn)頭，眼里適時(shí)滾出一滴淚來，更惹得他心疼不已，一入王府深似海，我這樣低賤的身份，又有誰會真正看得起我呢？

    不是你錯(cuò)。他拂去阮湘臉上的淚珠，動作無比溫柔，只怪我無能，當(dāng)年沒能求得圣上恩典，否則你也不必遭受這些苦楚了。

    你已是盡力，我知道的，若是壞了你與尊夫人的夫妻情分亦是我的罪過。

    陸明修輕輕搖頭：你大概還不知，我與夫人和離，她已另嫁他人了，我無法一心一意待她，便不能再誤她一生。

    阮湘張了張嘴，一時(shí)竟不知該說什么好。

    如果說方才做戲的成分多一些，眼下倒真讓她生出幾分對世事的無力感，渾身一松，歪頭倚靠在他懷里，畢竟這世間只有這么一個(gè)溫暖的去處了。

    陸明修擁住懷中佳人，心頭劃過一絲悲哀，他本可以明媒正娶，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迎她入門，做一世的恩愛夫妻。

    要怪就怪這可笑的命運(yùn)罷。

    溫潤清冽的氣息拂過她的面頰，輕輕吻上她的眉心。

    仿佛極力克制什么，再抬頭時(shí)他眼底一片清明。

    快回吧，我答應(yīng)過的事何曾拂過你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