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Chapter7
讓我們把時間往前撥上一撥,回到余梔的童年。 余梔并不算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被家里人寵得過頭,父母離婚后又橫沖直撞地長到了十五歲她父親發(fā)跡并再婚,重新聯(lián)系上她那年。公道點說年幼的余梔并不漂亮。一雙眼睛太大,白生生黑漆漆,對比得太鮮明就顯得死板,深潭似的,直盯著人瞧時惹人發(fā)怵。實際上她只是有點近視。五歲隨母親搬進縣城北面的某個家屬院,在那她結(jié)識了童年里唯一一個朋友,那是個家境優(yōu)渥的孩子,余梔叫她佳佳。 佳佳也有個哥哥,以及一個jiejie,家里遠比余梔家局促后來余梔意識到空曠的客廳是因為母親沒錢買沙發(fā),就再沒向佳佳說過我家的客廳可以滑冰這種話。在佳佳家里她第一次見到了筆記本電腦,那天佳佳給她看電腦上的畫圖軟件,只點開了一剎,電腦就被她哥哥收走了。余梔帶她去自己家繼續(xù)剛才那幅畫。她常常不帶鑰匙,只用在樓底下朝樓上喊一聲,母親就會把裹在報紙里的鑰匙丟下來。不過這天她記得帶了,鑰匙用上次生日時捆蛋糕盒子的絲帶系在她脖子上,紅得很鮮亮,她跟佳佳如是炫耀著。 她不該帶鑰匙的。 余梔家住五樓,最高層。這幾棟樓房都是一層一戶,沒有電梯跟暖氣。樓梯里很陰暗,她不敢一個人上樓,常叫佳佳在樓洞前等著,每上一層就沖底下叫上一聲;佳佳也怕,但拗不過余梔,經(jīng)常顫顫巍巍在樓梯上坐著,一邊數(shù)余梔叫的次數(shù),隨時準(zhǔn)備跑出去。上樓前她們?yōu)檎l靠外走爭執(zhí)了很久,屈服的還是佳佳余梔也說不清自己心里的理所應(yīng)當(dāng),仿佛佳佳就該對她言聽計從,不能違背、不許松開,要被她永遠牢牢攥住。 余梔故意講了個鬼故事,嚇得佳佳緊緊抱住了她的手臂,她也怕這個故事,卻沒表現(xiàn)出來,嘲笑著佳佳,又獨自往上跑了幾步,扭頭看佳佳帶著哭腔追上她。這么打鬧著她們到了五樓,余梔將甩到后面的鑰匙正到胸前,費勁地插進鎖里,然后打開了門。 母親似乎沒回來。家里靜悄悄的,金燦燦的夕陽從窗子里照進來,將整個客廳裝滿了。有那么一刻余梔和佳佳都愣住了。佳佳住一樓,陽光常年被樓房擋著,房間里倒不潮濕,只是很幽暗;余梔是從沒這時候回來過,她不知道這間父母共同買下卻裝修潦草的房子居然有這么漂亮的時刻。 這間公寓是三室兩廳的結(jié)構(gòu),哥哥的臥室被當(dāng)作了儲藏室,亂七八糟堆著余梔的課外書和母親沒再用過的幾箱畫具。她們常在這間屋子里玩,上次拿出來的水彩就放在床板上,佳佳熟門熟路換完鞋子走進去,尖叫了一聲,又飛快跑出來了。 余梔不高興地皺皺眉,佳佳的聲線很尖,平時聽起來可愛,大聲說話時就格外刺耳。你干嘛呀。余梔責(zé)問道。她對佳佳說話一向不怎么客氣。 佳佳白著臉,神情里又有點異樣的興奮,她把余梔推到余梔房間里關(guān)上門,欲言又止的神色,余梔甩開她的手,除生氣外又生出點恐慌來。 有個男的在那!佳佳說。 我爸回來了?余梔脫口而出,很快知道不可能,又害怕了起來:是不是小偷啊。 佳佳猶豫了片刻,湊到余梔耳邊輕輕說,很難以啟齒的樣子,他在地上躺著睡覺,褲子都掉下來了! 余梔并不是早熟的孩子,即使父母離了婚也從沒覺得自己跟佳佳有哪點不一樣。那天她第一次模模糊糊感受到了某種東西,這懵懂的洞解讓她盡量掩飾住了自己的慌亂,冷靜地對佳佳說了一句:哦。 那個是什么呀。過了會兒或許只是一瞬,佳佳問她,不安地、好奇地問道。 什么?她有點疑惑。 就是底下的東西。佳佳說,很費勁地擠出幾個字,嗓子像余梔家生銹的門鎖。 余梔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她只記得后來母親回了家,溫和地安撫了她們,并給了余梔幾張鈔票讓她去超市買點什么。她很確定母親眼里有跟她一樣的驚詫和慌張,比她遮掩得更好。 那陌生男人是她們家的鬼影,余梔不經(jīng)常見他她被送去了外婆家,早上坐很久的班車去上學(xué)。很少回家屬院,當(dāng)然,她也不想回去。 她沒真正看見佳佳眼里的景象,這種不可見的恐怖在她心里盤繞著。那東西是什么?這個問題在她腦海中模模糊糊有個答案。三歲時她跟表弟在鄉(xiāng)下的外婆家消暑,一塊洗澡,去河里游泳,晚上在一條席子上赤身睡覺,只蓋層薄毛巾,邊上電風(fēng)扇吱扭扭擺著不甚靈活的頭,含著熱氣的風(fēng)吹到胳膊上,她翻了個身,啪嗒一下,一層汗就把她和表弟的皮rou連鑲在了一起。不能碰到小麻雀噯。大人們總在他們半夢半醒時交談,笑聲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緊接著一只干燥的、粗糙的大手把余梔的胳膊放回去,她嘟囔一句,眼皮子就徹底粘住了。余梔從小就睡不安穩(wěn),做半宿的夢,有次夢見自己去上海,干媽也在;她在船的欄桿邊試圖捉魚,一個浪打過來,海水好冰好涼,咸咸的,余梔咂咂嘴,醒了。原來是流到嘴角的汗。 母親偶爾帶她回去跟男人一塊吃飯,余梔從書里給男人找了個定義:后爸,她等著母親問她那個主角們常被問到的問題:喜不喜歡這位叔叔/阿姨?,她連答案都準(zhǔn)備好了,但母親到底沒問。她在外婆家住了兩個月,期末考試前又被母親接了回去。 余梔沒再見過那位叔叔。 上次我看電視,11套,兩個人在床上互相摟著,我哥進來給我關(guān)掉了。佳佳躲在進地下室的樓道間里跟她咬耳朵。余梔回來后她們又玩到了一起。 我知道的,我看網(wǎng)上寫這么著到了早上,女的會流好多血。余梔家里有了新電腦,她學(xué)會了怎么給電腦開機關(guān)機,以及,怎么在網(wǎng)頁上搜東西。 她們開始有點害怕,又有點好奇地竊竊私語,半懂不懂地將網(wǎng)絡(luò)、書本、電視上看到的東西復(fù)述給對方。余梔聽過佳佳對那東西的描述:半粗不長的一根,被亂糟糟的黑色毛發(fā)蓋著,蔫答答,很丑,也很惡心。她不再去那間儲藏室,一進去就想到佳佳的描述,偶爾她甚至在地上看見了一個坍塌的人影,那東西就赤袒袒耷拉著,年幼的余梔頭暈?zāi)垦!?/br> 窗子被風(fēng)刮得簌簌響,余梔頭痛欲裂地醒了,她摁開床頭的手機,三點一刻,外邊沉沉暗著。她清了清積攢的消息,看到一條姐,盒子我先丟外面了,明天出門再扔。昵稱叫heavy,余梔回憶了會才想起來是誰。很莫名地,她為這消息里的熟稔感到一點憤懣。余梔太不明白爭吵之后的其樂融融,又沒有勇氣撕破誰都明白的那點虛假和平。在姓亓的那一大家子里余梔活得稀里糊涂,她連自己單方面的決裂和厭惡都想不明白,仿佛他們真成了對因距離漸漸疏遠的平常姐弟,如今在異鄉(xiāng)就該被血緣綁到一起,你們得互相扶持。母親說。她在心里尖叫,然而、然而,她微笑,說: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