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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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 還沒立冬,方應濃就穿上了棉服。她和唐起云每天輪流載對方時,圍巾帽子手套齊全,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天氣變冷后,爺爺?shù)奈缚趓ou眼可見地差了起來。去醫(yī)院住了幾天后,老頭子自己堅持要出院。醫(yī)生私下里和家屬透露回去好好準備后事。 老頭子對自己的身體有數(shù),提前跟唐成端和方應濃說好,想在家里老去。他惦記著走在前頭的老伴到時候回來接他,當時是在家陪著走完最后一程的,去醫(yī)院她就會找不到我的。 方應濃當時撇開頭不說話。 立冬過后不到一周,爺爺起不來床,四肢浮腫得厲害。 方應濃難得給方明勤打去電話。他們父女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已久,碰上就是針尖對麥芒,從沒有過好臉色,但此時不需要寒暄,方應濃開門見山,直接說明爺爺不太好了,希望他早些回來。 鬧得再不開心,也是親子。往日方爺爺護著孫女跟兒子對上,看這個兒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愛護之心,方應濃心里有數(shù),正因如此,方應濃也不想爺爺留有遺憾。 方明勤聽聞老頭還能再撐幾天,便答道:行,我晚點看看票,盡早回。 這個盡早,早了三天,早到方應濃的姑姑和表親們都趕回來了,還沒見到方明勤的影子。 方應濃的大姑暴躁地打去電話將方明勤罵個狗血噴頭: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比你老子還重要?是世界末日了只有你能拯救嗎?末了又壓低聲音,所有人都在,就你這個兒子還在路上,說出去要臉嗎? 但方明勤還是沒趕上最后一面。 方大姑打完電話的第二天,天氣陰。 爺爺一早醒來,精神頭很好,連說話有力氣些了,他看著窗外,說想喝平平熬的粥。好在泡發(fā)的豆子有現(xiàn)成的凍在冰箱里,不需要花太多時間。 方應濃進到廚房去,老頭子招來自己的女兒去拉開窗簾,其他的親戚陸續(xù)進去,關(guān)上了們,不知道在說什么,中途唐成端把粥端進去,也是過了一陣和大家一起出來。 這幾天從鄉(xiāng)下和縣城陸續(xù)過來看望的親戚太多,吃飯、住宿和守夜都由唐成端安排。這是個小三居,書房從主臥隔出,次臥是兩個女孩住的地方,不太方便,來看望的親友統(tǒng)一住在附近的賓館。 許多人在這兒過個夜,陪著說說話,第二天就會回去,等著過些天老家的消息,一直守在這里的,都是方應濃爺爺?shù)男值芙忝眉业娜恕?/br> 大部分時間大家都在屋子里,因著是老樓,眾人說話聲都特意收著,怕擾著鄰居。 唐成端做主人姿態(tài),沒人覺得哪里不妥。他從學生時就常在方家吃飯,方家往來親密的親戚都同他熟稔。誰都知道這愛徒孝順,尋常老人生病住院,兒女們遠在外地鞭長莫及,都是唐成端跑上跑下,照顧打理,上次老太太病逝,就是他料理的。形同親子。 方應濃端著一杯溫水去房間,用調(diào)羹一勺一勺喂爺爺喝水,喂到爺爺抿唇,才把杯子放一旁。 透過窗戶往外看,能看到郁郁蔥蔥的桂花樹冠,和灰灰的天空。南方的植株長青,一年四季都不會有太大的變化。只是現(xiàn)在是陰天,湛藍的天際都被烏云遮住,一點也不亮堂,大中午的,房間里都得開著燈。 方應濃湊耳過去,聽到爺爺模糊地嘆了口氣,說:想曬下太陽,可惜了 握在手里的手掌因身體難受而止不住地顫抖,手背浮腫得異常軟乎,一指輕輕按下去,皮膚需要許久才會回彈。 過了會兒,又聽到了一聲:平平啊 哎。 方應濃等了片刻,沒等到后面的話,轉(zhuǎn)頭就帶著哭腔喊唐成端:爸,你快來。 客廳的說話聲霎時沒了。 十一點十七分,在這里的所有人都送到了終。 方應濃挨到房門口邊上的墻邊站著,給殯儀館打電話時深呼了幾口氣。房間里唐成端正和方應濃的叔爺爺在替爺爺擦洗身體換壽衣,待殯儀館的人來,親戚們這才啟程回老家,先行為葬禮作準備,唐起云和方應濃跟著上車,負責火化事宜。 方應濃的姑姑不太放心兩個孩子,也想跟去殯儀館,被唐成端攔住了:大姐,他們不小了。 方應濃把車門關(guān)上,權(quán)當沒聽到。 于是,唐成端去取錢,為今晚鄰居上門做準備。骨灰回來后,今晚會在家里,此時樓下已有人在組織搭棚子,供晚間鄰居喝茶。 方應濃姑姑與文女士則是留在家里收拾需要帶回老家燒的衣服,床能留著,床上用品和老人的所有東西都需要整理。 唐起云抱著方應濃的胳膊默默流了一路眼淚。 相比之下,再經(jīng)一遭的方應濃顯得冷靜得多,攬著唐起云給她擦擦眼淚,順便安慰一下,如同上次爺爺摔跤,唐起云才佯作鎮(zhèn)靜地安慰了一句會沒事的,對上方應濃紅紅的眼眶,就立時繃不住了,顯出原形,淚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反倒要方應濃哄半天。 哭什么?爺爺?shù)胗浐镁?,終于能見奶奶了。 老頭子確實是高興的,老伴走在前頭,他孤單得很,如今方應濃成年,才到了他能如愿的時候。他看得開,兒輩和孫輩勢同水火影響不到他,死了什么也帶不走,惦記那么多做什么。 上周方應濃還被問到:你還記得你奶奶嗎?沒用方應濃回答,老頭子自己自言自語了半天。彼時方應濃看著他嘴角的笑容,一直沒插嘴。 方應濃盯著地板磚,慢慢地說:我還有家人呢,你爸媽不就是我爸媽,不是嗎?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說的也是。 唐起云吸吸鼻子,她輕聲說道:平平,你不要怕。 我不怕的。方應濃這樣回答。 火化需要排隊。等待的時間漫長,大廳里沒有空調(diào),兩個女孩子凍了一下午,又冷又餓,天黑了才拿到骨灰盒,到了開著空調(diào)的出租車上才發(fā)覺手指頭僵硬生疼。方應濃喉嚨發(fā)癢,止捂著嘴咳嗽了幾聲。 十月底,方應濃發(fā)過幾天燒。她的身體不太好,每次季節(jié)變換時都會生病。 樓下的長棚里,坐滿了鄰居。 方應濃和唐起云被文女士灌了熱水,才逐漸回了魂,覺出饑腸轆轆。唐起云擔心方應濃著涼感冒,翻來藥讓方應濃吃了,推著她先去洗澡,自己則是給方應濃找衣服,拿了雙厚襪子和棉鞋擺在客廳。 文女士下了兩碗粉絲,心疼地看著兩個孩子嗦得狼吞虎咽,同他們說:這幾天你們倆要擔事的,得好好吃飯,別讓我擔心,好不好? 吃飽以后,兩個女孩子站去方應濃姑姑身邊,分擔了回憶嘮嗑的壓力。 這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了站在外面的抱著孩子的夫妻:是明勤家回來了啊。 方應濃往外掃了一眼,站在原地,心中有說不出的感覺。她很久沒見過方明勤夫妻了,不管是生病前,還是生病后。她在爺爺奶奶膝下長大,忙碌的父母因此遺忘了自己還有個女兒。 距離產(chǎn)生美,并不適用所有情況。 方應濃知道他們此行回來,還有一個目的:爺爺留下來的錢。 早年方應濃曾被方明勤夫婦接到身邊過,但沒過多久,方應濃就哭著給奶奶打電話說想回家。自己養(yǎng)到大的小孩嘴皮子利索,對著奶奶一頓狀告,作父親的也有很大的脾氣,說沒想到這么大點孩子這么自私自利,以后長大了還得了。 氣得奶奶當時就委屈哭了,哭哭啼啼地對著方明勤一頓臭罵,罵完開始翻舊帳。諸如孩子生下來父母就沒沾過手,讓他們一把老骨頭養(yǎng),這么多年了,怕孩子在外生活壓力大,撫養(yǎng)費養(yǎng)老費從沒主動要過,哪知道孩子不會教孩子,反過來倒打一耙,真是命苦。 沒想到老父老母的體諒和心疼,倒把兒子慣壞,做人太失敗,太命苦了。 我自己養(yǎng)的孩子什么脾氣我不知道嗎?她才幾歲,正是需要榜樣的年紀,你多大了還斤斤計較,不對你就以身作則耐心教,哪兒那么大氣性,你自己想想,你爸以前怎么教你的,他有餓過你嗎?是不是以后我不能動了想吃點什么,你就要指著我鼻子罵我凈會給你找事啊? 不得了,我看我們老了以后是要病死街頭的,真的命苦啊,嗚嗚嗚 左一句命苦,右一句命苦。 一番聲淚俱下,唱捻作打,把方明勤搞得一口氣哽在喉嚨里,下不來臺。 老太太許久沒發(fā)過威,方明勤都幾乎忘了老太太胡攪蠻纏的功力天下第一。如果現(xiàn)在不低頭,今晚老太太就得住到醫(yī)院里去哭。 方明勤不敢嘗試,好說歹說哄了半天,最后割地賠款,才讓老太太得償所愿,鳴金收兵,收兵時,老太太還要再拿捏一下方明勤:你放心好了,這錢是給平平花的,我們不會花自己身上。唉,我們一把年紀了,還不是得看你們眼色行事。 方明勤哪敢再說什么。 這筆錢確實花在方應濃身上,老頭老太太給添補了點,悄咪咪地買了套大三居的房子,直接放到方應濃名下,租金單獨存了個折子,上次方應濃生日時,爺爺交給她自己保管。 老人想法很純粹,孩子的父母靠不住,自己又上了年紀,只能給孩子多留點東西了。反正是親老子,錢和東西,不要白不要。 買房子是私下里進行的事,方明勤不知道這筆錢的用途,但他記得有這筆錢的存在。老頭老太太原來就有存款,又有退休金,養(yǎng)一個孩子綽綽有余,平常沒什么花錢的地方,他便打上了這筆錢的主意。 自小女兒出生,一家三口消費激增。 方明勤工作沒以前忙碌,從妻子懷孕時開始照顧,到孩子出生,一切親力親為,忙前忙后,感情自然親厚,所以女兒出生后就被夫妻倆如珠如寶地捧在手心,恨不得天底下所有最好的都給小女兒。 越是疼愛越是思慮周全。小寶兒還這么小,以后花錢的地方多了去,即使夫妻倆有存款,也不長久,方應濃則不同,已經(jīng)成年,等讀大學就可以找兼職自食其力。 他想著,方應濃能花去多少呢,反正現(xiàn)在這個房子他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