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相思
平生不相思
事到如今,無論再怎么不愿相信,似乎這既是我的命運,也是眾人的命運。 于滄海一粟中,彼此相知相識,那時的金蟬子,又是現(xiàn)如今的我,可此時的我,卻不能夠再次成為當(dāng)時的我。 眾生法相,這又是我的哪一相?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是否到了某一個時刻,皆會成為囚索我的無形之鎖? 因果,因果。 終究是放不下因我而心念起伏的人,盡管這從不是我的目的和本意。 許是我突如其來的身段放軟叫他失了分寸,心內(nèi)大亂,他并沒有如我所猜測那般繼續(xù)下去,而是沉默不語,又?jǐn)n起了敞開披掛在我肩下三寸的里衣,動作略急躁,抿著唇,目光時不時流連頸間,暗自梭巡。 有時我真是分不清,固執(zhí)的那個人究竟是我還是你。 我不得其意,但如今免了一遭也算喜事,于是收起心思,乖巧接受他的伺候。 倒是熟練得很,真像是做慣了這等事。 是啊,確實如此。 · 天目山人煙稀少,信徒更是不多,山中反倒是精怪鬼魅數(shù)目可觀些。我不愛往來交友,除去法會聽經(jīng),極少出山,但老呆在家里也不是個事兒,身邊總是跟著神色各異生性難測的幾個人,不管去哪兒都要黏著我,還一天到晚說些似是而非的怪話,這般纏人,往往會使我想起一些難以啟齒的舊事。久而久之,我不得不把活動范圍更縮小了一圈,以便躲人。 僅限于我自己的小院子以內(nèi)。 阿青搬來的第一天,他住進(jìn)了離我最遠(yuǎn)的一座宅院,想著左右也是個能夠自理的正常人,我便不去多作理會,一開始倒真沒察覺出有何處不同,安安靜靜,也沒聽說惹事鬧騰,我還暗自欣喜是個不折騰人的好孩子,比其他幾個強上不知道多少倍。 但背后無人或許就是這么個處境,上不上下不下,透明人似的,每日困在一方小天地里。某天我突然意識到,或許他不來找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頗有些心里過不去,這一日為師終身為師,我竟是見面禮都沒準(zhǔn)備過,翻箱倒柜,法寶仙器都被管家的那少年掠了去,說是防止我心軟亂丟,滋長有心之人的貪念。他嘴里大道理一堆,饒是我也說不過他,怕又被他念叨個沒完,便就聽了他勸誨。 于是我手里頭竟是半個拿得出手的禮物都湊不出來。這會兒要是把黃眉喚來,又得指摘我一番,小心眼的程度較之某個伶牙俐齒的更有過之而不及。思來想去,我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心煩之下,一摸心口處蓮子形狀的湖綠勾玉,有了主意。 打心底里,我對這份禮物是極其不自信的,但情況復(fù)雜,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于是只好腆著老臉,厚顏無恥地送了出去,面上還得裝作個大方對待后輩的可靠形象,心虛不已,連多看他一眼都得再三斟酌。 好在他并不嫌棄這份寒酸的禮物,跪得脊梁筆直,垂下頭,細(xì)細(xì)打量了會兒似乎還留存著體溫的暖玉。 他張張口,嘶啞難辨:阿青謝過尊者,這份禮,實在貴重。 我一聽更是難堪,怎好道明這不過是我在山間游玩之時見著的一塊水頭還算好的玉石而已。 打了個哈哈,還以為能應(yīng)付過去,怎料他驀地站起身,較我高出一大截,將我?guī)Ы诵?,緊貼著他胸前。 是、不合適么?我小心問著,若是不妥,待我再尋一物贈與你。 他并未回答,而是把勾玉重新戴回了我項上,沁涼的手指靠在后頸打著結(jié),我不由得向前瑟縮了些,正好被一雙濃郁到幾乎凝結(jié)出實質(zhì)的深紫眸子望進(jìn)了眼底,明明是極為綺麗篆美的色彩,卻能讓我在霎那間仿佛見到了一望無際的荒漠。沙石拍打在旅人的臉上,沉重的配飾繁華多樣,贅得那人步伐踉蹌,孤身的背影寂寥無邊。 不知怎得,突然很想抱抱他。 深吸一口氣,自男子馥美羅衣觸及至肩頭,手臂環(huán)繞扣著他后背,生于西域的妖或許在身形上也會偏高一些,使我不得不勉力抬起腳跟,輕輕拍了拍。 沒事的,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問我,不要太害怕驚慌,旁人的目光和說法也不必多做解讀阿青,你真的蠻高的。 我都有些累了,正要落下踮得發(fā)酸的腳,卻被他摟著腰身又緊了緊。 玉我不能要,尊者的心意我收到了,還請您原諒我的魯莽愚昧,今后的日子,勞您費心了。 小事小事,我還以為怎么了,這么嚴(yán)肅。我被抱得有些緊,待他放下我之后,松了一口氣,雖是如此,也要和大家好好相處,都不是什么壞孩子,應(yīng)當(dāng)和美一些。 他又沉沉看了我一眼,低聲應(yīng)承。 自那日起,我好像是收了個什么不得了的門生。簡而言之,這新來的把我的生活水平又拔高了幾個檔次。 他擅長泡茶,又頗懂佛理,齋食做得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平日里有點無傷大雅的小毛病,只要他在,片刻就能解決。 最重要的是,他不會過分黏人,叫我厭煩。但只要我和他呆在一塊兒,我就無法控制地使喚他做一系列事,時間久了,總能產(chǎn)生些令人發(fā)笑的默契,甚至不必多言,就能被伺候得妥妥貼貼舒舒服服。 我深知平靜的日子不可多得,該做的打算和鋪墊也是時候提上日程,只他一人,每每教我放心不下。不似其他人要么背后有倚仗,要么自身法力高強,除了我以外,我再尋不出第二個阿青能前往的去處。 這么盤算著,再面對他時,心里難免帶了些憂慮。他總是溫聲詢問我在因何事而困擾,我也只能隨口找些無關(guān)緊要的打發(fā)了去。 期限越近,心中越是煩悶,陰翳揮之不去,沉沉壓在我心口。 存了離別意,便將每次見面都當(dāng)作是最后一次相處,連他們平時鬧騰出的麻煩,我都逐漸開始不放在心上,也不多管教約束,倒真是獲得了片刻清凈。 說明了我即將前去參加盂蘭盆會的消息,拖著拖著終究是到了這么一天,實在也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只能在他沒發(fā)覺的時候盡量為之多做打算,但他就和有預(yù)感似的,寸步不離我身邊,難能可見地開始黏人。 心里揣著煩事,又不忍揮趕,只好放任??v容著縱容著,反倒迎來了我受他所傷的情況,心內(nèi)百感交集,卻始終怨不下去。離別之日,我并未提及真實去向,阿青受我極力辯護(hù)才免了罪罰,唯恐他再犯下錯事,愣是拉著他悉心叮囑教導(dǎo)了一番。 何為輕,何為重,何為必要,何為不必要。 我向來當(dāng)不好甚么師者,只能保他平安無恙,已是盡最大的努力。 他都默不作聲點頭應(yīng)了,一如既往的乖巧,稍稍使我放心了些。 待重逢之日,我想一輩子陪侍你左右,我想可以不用離開你。 會有那么一天的。我摸了摸他肩膀,總會有那么一天的。 可若是天意不容,尊者你 不,天又如何,天又能如何,它既已經(jīng)帶去了他所愛之人 終有一天得將其還回來。 否則便是踏碎山河,遍掃寶殿,惹下禍?zhǔn)拢斐煽喙?,不論如何,也要教它還回來。 回到他身邊,回到他眼里,回到他所渴求的那塊心尖缺口上。 再不能失去了。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一縷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 燈半昏時,月半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