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

    這匹馬是你的，這匹馬是我的。

    溫素指著寒山寺門楣下方的兩根長柱，柱子邊一左一右系著兩匹棕馬，身側(cè)綁著兩個圓咕隆咚的白布包裹，馬毛亮如油，能看出是兩匹出色的寶馬。

    我們?nèi)ツ膬海?/br>
    云景已經(jīng)將劍接了過來背在背后，回首去望寒山寺中的幾位師長，才發(fā)覺燈雖亮著，卻不見其人的身影，尤為不解地問道。

    還能去哪兒？

    溫素解開系在柱子前的兩條韁繩，伸出手去將其中一條遞給云景，笑意盈盈。

    云景聽罷，料想此番不再回去絕情門，去到武林會與她朝夕共處許久，不禁目光閃爍，灼然有神地驚喜道：今天就去？

    你還想等到什么時候？你已經(jīng)辦完了你的事情，我也辦完了我的事情

    說到這兒，溫素忽而不再接著說了，笑容也斂了去，兀自偏過頭去來牽引馬頭。

    云景倒是十分想聽聽她所說的我的事情是什么事，可他又十分清楚溫素的為人，若是她不想說的話，最好不要強(qiáng)逼她說出口。

    更何況路上時時陪伴，她若是將來愿意同自個兒敞開心扉那不是好上加好？這般想著，云景自然感到心胸開闊，隨她一同翻身上馬，又一同撫摸著胯下寶馬又短又亮的鬃毛。

    將這兩匹寶馬安撫的乖順后，風(fēng)聲驟急間，寒山寺廟的正東方隨即響起了一前一后兩聲馬蹄。

    馬蹄聲飛快急促，果真是兩匹寶馬，他們出發(fā)時天邊虹霞霏霏，幾柱香時間過去，當(dāng)下已是天邊魚肚白無影無蹤，唯有寂靜的幾粒孤星圍住月盤轉(zhuǎn)著圈兒。兩匹馬日行數(shù)十里，仍未見異樣，似乎還有使不盡的氣力要兩日之內(nèi)趕到與絕情門相隔百里的濰州燈市。

    寶馬的腳步不見停頓，人卻需要休息。

    在四面環(huán)山的山麓客棧里，云景同溫素肩膀挨著肩膀被擠進(jìn)了客棧窗臺旁的四角榆木桌邊。山麓客棧乃是稀有之物，開在通往滁州必經(jīng)之路上的客棧更是少之又少。加之武林會迫在眉睫，客棧中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舞刀弄槍者來了許多。人頭攢動之下，他們要的二兩竹葉青遲遲不上，兩個人也就只能在醉漢、游俠嘈雜的吵鬧聲中干瞪著眼，料想客房無望，尋思著在桌邊將就一宿。

    云景失望之情盡是連掩也不掩，唉聲嘆氣，聽上去像是哈欠連連，惹得幾個醉漢不住地像他二人身上瞄，也不知是見溫素貌美抑或是當(dāng)云景患了瞌睡怪病。

    溫素面上絲毫不動聲色，緩而道：你若是困了就在這兒睡罷，門外可再沒有客棧能給我們一張桌子過活了。

    那你呢？

    我一晚不睡也不礙事，明天約摸能趕到膠原小城，那里的客棧數(shù)十來個，總找得到棲身之所。

    云景拄著胳膊撐著下巴，臉頰不多的rou被擠到一塊，稚拙道：你真的不睡？

    我不睡。

    他可憐巴巴地好言相勸道：你真的不跟我一起睡？邊說邊將手掌從下巴上抽出來，去拉她的袖口。

    溫素在桌子底下拿鞋尖猛踹了他一腳。

    云景哎呦一聲，放開了溫素的袖口，委屈吃痛道：我和你開個玩笑。

    在云景嬉皮笑臉?biāo)o賴的同時，有件不尋常的事發(fā)生。

    醉漢的吹牛聲、游俠的對飲聲極默契地停了下來，盡管這片刻的沉默后嘈雜聲再度如舊，但不論是最醉的醉漢還是最瀟灑的游俠，目光皆是齊刷刷地望向門外。

    那里站著一大一小兩個和尚。

    有人壞笑著鬧事，夾起碗里透亮的五花rou即要往兩個和尚身上扔。

    云景剛要拍案而起，耳旁卻響起似楊柳拂過的微風(fēng)聲。

    溫素已須臾之間掐住了鬧事者舉箸的幾根手指，嘎嘣兩下，筷子登時滾落在地。若說云景方才是打情罵俏地哎呦兩聲，則無疑溫素現(xiàn)下用了幾分真功夫，冷冷道：

    來尋仇到絕情門找我，為難兩個出家人算什么英雄好漢。

    客棧瞬而一陣肅殺，有人的手掌已經(jīng)放在了欲發(fā)的劍鞘邊。云景雖仍帶著幾分吟吟笑意，可背后那柄鹿皮包裹的寶劍也是蓄勢待發(fā)，隨時準(zhǔn)備著同溫素解圍。

    在他凝神屏息的片刻中，擁擠狹窄的客棧里卻陡然爆發(fā)出陣陣敲打破鑼般的笑聲，夾雜著鬧事者吃痛的哀嚎，聽來使人莫名其妙又心驚膽戰(zhàn)，有人的手掌仍放在劍鞘邊，卻是去伸手夠劍鞘旁剛開了泥封的酒。

    云景不明所以，眼見著長滿絡(luò)腮胡須的大汗酒氣熏天地直拍手掌，與他同桌的幾個同樣魁梧的江湖人士也舉杯敬月，似乎多謝溫素出手替著他們在昏昏欲睡時解了煩悶。

    他想：混江湖的都是神經(jīng)病。

    看著溫素站在兩個小和尚身旁，沒事兒人似的招呼自個兒出去，他邊走邊想：我也是神經(jīng)病。

    門外，兩個和尚臉色發(fā)白。

    不斷地低頭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禍?zhǔn)?、禍?zhǔn)拢删湓挿瓉砀踩サ卣f，聽得云景云里霧里，溫素則柔聲地安慰較大的那個年輕和尚道：師傅你說寺廟被人砸了，那鏡觀師傅呢？

    鏡觀住持，鏡觀住持見有人闖進(jìn)來拿著鋤頭去追，卻敵不過那人的厲害功夫，被他給打傷了施主你的藥也被他給拔光了。

    藥被拔光了？溫素怔住，隨后緩而搖頭苦道：藥被拔光了還是小事，鏡觀住持和你的師兄弟們傷的重不重？你知不知道此人是誰？

    年輕和尚回答時雖有條理，但說話卻越來越急，越來越結(jié)巴：師，師傅們有的傷得重有的傷，傷得輕。對了！靜觀住持還被他下了毒，連吐了半柱香的胃水，簡直比死還難受那個砸壞我廟門的人穿著黑，黑衣裳，兩眼睛之間有顆痣，個子不，不高，矮矮瘦瘦的，我聽鏡觀住持叫他鷹怪

    溫素思索片刻，看著云景裝模作樣也在苦思冥想，不由頭疼道：我認(rèn)得這個人，自封為鷹怪，武林中人沒有誰將他放在眼里，他的武功并不在鏡觀師傅之上，難道他又練了什么邪功。

    和尚的牙齒嘎嘎地磨著，臉上的汗流得厲害，即焦急又不好意思直視溫素道：所以我們才來找兩位施主，他說要我把這個交給溫施主你，說你看了自然就懂。

    小和尚展開手心，是一支被浸透了汗水的手帕，初看與平常手帕無甚差別。直到溫素抖開手帕上的褶皺，盯著手帕的臉竟霎那間白了，兩片櫻唇上下碰了碰，竟沒有在說出話來。

    攤平的手帕上繡著一支玄蝎。

    小和尚的聲音更加顫抖，顫抖中帶著哭腔，似乎馬上就要潸然淚下，道：他說他就在城郊密林等你，他還說你若是不來就不替主持解毒，還要我們兩個來替二位

    深山密林中有許多參天高的榕樹。

    此處不論與絕情門還是與客棧都想去甚遠(yuǎn)，溫素將包袱托付給客棧老板后便與云景策馬趕來，天色更濃，幾點(diǎn)星辰懸于銀盤左右，仿佛一張包括天地的大網(wǎng)，她二人俱是網(wǎng)中人。

    行至山麓半腰，樹枝愈來愈秘，地形愈來愈怪，峭壁怪事櫛比稠密，這樣的深山是住不了人的，這樣的密林往往是殺機(jī)四伏的。

    溫素勒緊韁繩，呼嘯的冷風(fēng)在耳邊拍打著，然冷風(fēng)之中卻夾雜著馬蹄與幾聲十分微弱的人聲。

    她飛轉(zhuǎn)過頭去看著云景，發(fā)現(xiàn)他也在環(huán)顧四方，想去循著聲音找到這聲音的主人。

    隨著馬蹄聲越來越密集，耳邊的人聲也逐漸由遠(yuǎn)及近、由小及大，直至愈來愈清晰，似乎近在眼前。

    哥哥jiejie救命！

    一個圓圓滾滾的胖小孩兒錦衣華服地被倒掛在峭壁前沒由來長出的一支粗壯樹枝前，綁住他單腿的是一支緊實的牛鼻扣，而沒綁著的那條腿則懸在半空中亂踢，提在石緣邊兒滑出幾道蒼藍(lán)色的火星。

    姑娘公子救救我！

    他實在是怕得很，滔滔不絕地講自個兒的身份山腳下王員外的獨(dú)生子；也講自己是怎樣被綁在這兒吃了塊糖人兒再醒來即被綁在這兒了。接著便到：有個功夫極厲害的叔叔自稱鷹怪，要把我找一位姓溫的jiejie救我

    仍在馬背上的溫素暗暗地聽住，似乎很是聚精會神，然而左手已經(jīng)在他說話的空檔抽出了腰間與軟劍相隔的一篷銀針，霎那間銀針齊發(fā)正是沖著胖小孩兒那只綁在牛鼻扣里的腳踝。

    云景仿佛意猶未盡，見溫素發(fā)針，不禁遺憾道：我還想聽聽他怎么往下編。這么小的一個孩子，這么大的一雙腳，這約莫就是練到極時的縮骨功。

    但聽刷刷兩聲，倒吊的胖小孩已期身繞著粗壯的樹枝轉(zhuǎn)了半圈，他的身子也像吸了水的海綿，逐漸膨脹起來，而膨脹后的四肢則逐漸變作成人大小，此刻這位惡名遠(yuǎn)揚(yáng)的鷹怪正抓著樹枝，發(fā)出陣陣詭笑。

    眉目間一顆顯眼的黑痣。

    溫姑娘好眼力，你終于來了，我可等的你好苦呦。你身旁這位難道是你的新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