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安佛
70 安佛
人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自動選擇記住什么,遺忘什么。 有些不那么讓人高興的,也就漸漸從記憶里淡去,留下個模糊的印記,若是提起來,也只是覺得不過如此。 飲花覺得自己可能是年歲長了,開始學(xué)著一些耄耋老人,無端想起過去的事。 十五歲時,她成了如今的小佛主,然而其他人并不知道,這并非她本愿。 父親的拐杖密密落在她身上,在不給吃喝又關(guān)了一夜之后,她妥協(xié)了,于是被連拉帶拽地領(lǐng)到了鄰鄉(xiāng),父親事先找好的地方。 那個給她安佛的菩薩就在那里等著。 大家叫她佛婆。 她年紀比父母稍大一些,但又不是那么年邁,不是想象中那種上了年紀、或許看起來會神神叨叨的老人家,相反她很正常,像見過的其他所有人。 她原本正靠在搖椅上小憩,聽到有人來了,就只是掀開眼皮懶懶地看了一眼,隨后起身招待他們,并不熱切,也不算冷漠。 這讓飲花放松了警惕,但依然惴惴。 佛婆長著一張長臉,眼皮耷拉成三角,讓她的眼神不那么容易被人看清。 她接過姚榮塞給她的一包鼓鼓囊囊的銀子,態(tài)度也依然沒有多大變化,仍然不緊不慢地做著手上的事情 她在堂屋正中擺起張桌子,點上三炷香,磕了三個頭,隨后拿出一柄煙袋,點燃后放在嘴邊抽了一口,拿尾端指了指飲花,讓她在香前跪下。 姚榮押著她跪好,飲花只覺自己似乎被釘在了那里,一動也不能動。 佛婆看起來比先前詭異許多,她抽著手上的煙袋,在她身邊來回踱步,口中老神在在地念著什么,飲花沒聽清,直到肩膀忽然被什么壓住,她猛地一抖。 那是佛婆的煙袋桿,敲在了昨日被父親用拐杖打過的地方,刺得人生疼。 同樣的動作在她肩上重復(fù)幾次,抖落的煙灰掉在她的衣擺和地面,飲花捱著疼,聽見她口中念著些什么。 一擊濁除盡,二擊還本清,三擊全開清明眼,rou體凡胎可通靈 之后再有什么,飲花已經(jīng)不大能記得清晰,她腦海中唯余那一下一下的敲擊音,像極了清覺寺里的木魚聲,只是不在木器身上,每一下都敲在她的痛處,她的骨骼。 那些痛意緩緩從肌理向內(nèi)蔓延,這一項儀式不知進行到什么時候,飲花半蜷在地上神智昏昏,隱約聽見父親滿含喜意的道謝,再往后就全然聽不清了。 一股猛烈的痛意從胸口開始席卷,像有什么利器在不停割開心頭的軟rou,再注入新的知覺。 她的鼻尖應(yīng)該是碰到了地上的灰塵,潮濕的霉氣涌入鼻端,將感官堵得越發(fā)難受。 大概就是這時候,她嗅見了一陣檀香。 那陪伴了她許多年的香氣,向她遞來一截繩索。 飲花渾渾噩噩地伸出手,繩子的這端就在眼前,碰到它卻很吃力。 她使勁往前挪一寸,再挪一寸,等她終于觸碰到繩子的邊緣,耳邊忽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飲花,飲花 遙遙傳來的呼喚使她生出觸角,敏感地從泥淖中掙脫而出。 她猛地睜開眼睛,如同溺水得救的失足旅人,終于在這時看清眼前的一切。 這里很陌生,只有氣味是熟悉的。 她手上的確握了東西,不過并不是什么繩索,而是佛珠上的穗子。 她似乎就是這樣,才把這穗子的主人困在了自己身邊。 飲花順著聲音轉(zhuǎn)頭,看見寂行坐在她的床頭,背挺得倒不若平日那樣板正,微微前傾著,一只手遞給了她一串佛珠,正環(huán)著他的手腕和她的指尖。 寂行滿面疲色,此時有欣喜之意不由流出,他低聲道:醒了? 飲花想動一動,忽然肩窩上一陣痛感,緊接著她就被制止?。耗闶芰藗灰獊y動。 她想起來了,她不是在安佛,是在回嵇州的路上受了傷。 飲花想說話,卻覺嗓子有些啞,她緊蹙著眉,從喉間擠出個字:水。 好,你等一等。 水一直溫著,就是怕她萬一什么時候醒來覺得口渴,寂行取來水,倒進杯中端過來,卻犯了難。 飲花沒有辦法坐起來,這要怎么喂給她喝? 飲花見他對著茶水發(fā)呆,及時開口道:湯匙。 寂行聞言,恍然大悟地放下杯子,開門出去,臨走前又留下句:等我回來。 他出去時把門帶上了,依然能聽見穿墻而過的隱約嘈雜。 那是街市的喧鬧聲。 飲花從夢中緩過勁,想起已經(jīng)離那時候過去了許多年。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在一間客棧,沒錯的話應(yīng)該是松風(fēng)鎮(zhèn)。 寂行很快就去而復(fù)返,帶著問店家討來的湯匙。 他坐在床邊的椅上,拿湯匙去這小巧茶杯中的水,看起來有些滑稽,飲花沒忍住笑,頓時疼得咳嗽兩聲。 寂行正將茶水吹涼,見狀皺著眉道:小心傷口。 飲花口中還干渴著,暫時不想說話,只眨了眨眼以示知曉。 寂行雖然一向照顧眾人,卻也少見這樣親手喂食的時候。 飲花一點也不錯過地凝著他,見他低眉將茶水吹好,然后小心翼翼地遞到她嘴邊,頗有點虔誠的意思。 也或許是他做什么都顯得虔誠。 飲花又有些想笑了,寂行這時開口道:不渴了嗎? 渴。 飲花以眼神示意。 她微微抬起頭,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將水慢慢飲盡,喉嚨被潤濕,頓時覺得舒服許多,說話功能似乎也恢復(fù)了。 飲花半啞著嗓子,說了醒來的第三句話:還要。 寂行看了她一眼,老老實實地又給她遞來一口,飲花如愿喝了,直到一杯水見了底,她才覺得自己活過來一些。 還要嗎?寂行問。 飲花搖搖頭。 寂行放下茶具,就這么坐在這里一直盯著她看,盯得飲花背后發(fā)涼,不明所以地眨了好幾下眼睛。 寂行這才問:傷口疼嗎? 飲花可憐地癟癟嘴。 寂行知道答案了,頓了頓,又問:要不要現(xiàn)在叫大夫來? 飲花搖頭。 那餓不餓?大夫說你現(xiàn)在最多只能吃一些米粥。 飲花再搖頭。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 飲花想了想,還是搖頭。 寂行沒照顧過受了箭傷的人,不知道要怎樣照顧才能讓她好受一些,如今看著竟有些手足無措。 飲花忍著笑意,忽然又點了點頭,而寂行就像是一直待命,此刻終于有事可做的小孩,他笑起來:想要什么? 我是想說,飲花開口,聲音有些虛弱沙啞,我是睡了多久,怎么一覺醒來,你好像不那么好看了。 寂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