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舊名

    飲花在窗邊站了有一會兒，身旁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在這里能看見庭淵如今生活的地方，也就覺得離他很近了。

    不知雁娘是何時(shí)回來，又是怎樣應(yīng)付的那個(gè)客人，飲花只問：解決了？

    嗯。

    庭淵，飲花念了一遍這個(gè)名字，問，是寂歸從前的名字？

    雁娘有一瞬間的愕然，旋即回過神來，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如今雖是寂歸，但我還是覺得，他從前的名字更好聽。

    就算是住持，也不一定能對所有僧人的過往了解得一清二楚，更何況飲花約莫只算是個(gè)寺院的編外人員。

    她問：他叫庭淵？那姓什么？

    段，雁娘望著遠(yuǎn)方，仿佛陷入回憶，段庭淵。

    飲花默念兩遍：好聽的。

    她頓了頓：雁娘愿意將你們的故事講與我聽嗎？

    雁娘轉(zhuǎn)過身來，朝她露出個(gè)溫柔的笑：當(dāng)然。

    事情的發(fā)展有些出乎飲花的預(yù)料，她還以為自己在這對有情人中間橫插一腳，會被當(dāng)作拆散鴛鴦的惡人，卻得到了不錯(cuò)的對待。

    雖說她是想弄明白兩人的關(guān)系，卻也不知道要怎樣處置，這些不由她管，但她無意間發(fā)現(xiàn)之后，究竟要不要告訴寂行，就成了讓她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好幾天的問題。

    說，她是背離朋友的叛徒，不說，她又似乎成了他們的幫兇，自己也算對寂行撒了謊。

    飲花愁悶了許久的心緒，在與雁娘交談的這片刻里得以暫且撫平。

    我們兩家是多年的至交，自小便是訂過親的，原本一切順?biāo)斓脑?，前年我們就該成親了。

    飲花愣住：原來你們已相識好多年了，那怎么

    屋外也種了一株槐樹，不只是糕餅的香氣，眼下花開得正好，香氣被風(fēng)裹挾著涌入人的鼻端。

    夏日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太陽雖有照不到的地方，但終有一日，陰暗的地方也終會浮出水面。

    我們的父親自小在榆縣長大，后來因緣際會，都做了官，官場兇險(xiǎn)，他們便是互相知曉底細(xì)的親密好友，好事一起做，她默了默，開口，壞事也一起做。

    飲花靜靜地聽，只聽她又道：三年前，他們做的事東窗事發(fā)，便雙雙被下獄、處死，我被充作官妓，輾轉(zhuǎn)又被賣到這里，段伯父只是從犯，庭淵出家后，圣上見他皈依佛門，便給他留了一絲生機(jī)，不再追問。

    我們是去歲遇見的，他下山辦事，恰逢我送一位恩客出門。

    我早便知曉他在哪里，但也知道憑我如今泥淖之身，他又出了家，如何再能與他有牽連。

    飲花說：但他認(rèn)出了你，便一直來找你，對不對？

    雁娘訝異地抬頭：姑娘如何曉得？

    飲花想起去年此時(shí)，她與寂行之間還凍著一層冰，她又不愿只待在山下的家中，日日對著那雙父母，便來了山上，就常找相熟的人談天。

    寂安那時(shí)剛來不久，與她打鬧比現(xiàn)在還拘謹(jǐn)些，倒是寂歸，打從入寺起，身上似乎總有一些凡塵俗世的棱角未被磨平，又是常在寂行身邊的人，飲花樂得從與他的對談中了解更外頭的世界，也能順便打探一番寂行的動向。

    只是，寂歸從未提過他從前的名字，以及這段糾纏至今的愛戀。

    印象之中，他是有一段時(shí)間常往山下跑，但當(dāng)時(shí)似乎是寂行派他去幫忙統(tǒng)計(jì)幾家茶寮的生意，以及一些佃戶的情況。

    想來就是在忙活這事時(shí)，遇見了前塵往事中的人。

    他重感情，飲花說，絕無可能見到你，還當(dāng)作未見過。

    雁娘欣慰道：他遁入空門這幾年，原也是有交心的朋友。

    我就算了，不比他與寂行。

    飲花說完，稍稍頓住。

    她竟是遇著了什么，也繞不開這么個(gè)人的。

    寂行師父？是了，他與我提到最多的，就是二位了，還有一個(gè)年歲尚小的，叫

    寂安。

    雁娘肯定地笑：是寂安小師父。

    經(jīng)年的舊事，自然不可能事無巨細(xì)盡皆和盤托出，飲花只需聽個(gè)大概即可，更重要的不是過去。

    那你們現(xiàn)今，是何打算？

    雁娘聽聞這個(gè)問題，臉上的淡淡笑意隱沒，她轉(zhuǎn)過身，望著遠(yuǎn)方那處飛檐，陷入沉思似的，漂亮的眉眼落在飲花眼中，比青山遠(yuǎn)黛更怡人。

    有美貌，有才情，有著七巧玲瓏心的女子，讓人怎么難忘都不為過。

    不知道。雁娘靜默半晌，輕輕吐出這幾個(gè)字。

    飲花不露聲色，指尖輕拂過干燥的木緣：像如今這般，到底不是長久之計(jì)。

    嗯，我也曉得，但我早已不求來日相守，偷得一日相見，已是畢生的福分。

    若是有人像我一樣，發(fā)現(xiàn)了你們呢？

    雁娘微垂著頭，視線飄然落下。

    美人如畫，卻教人想起斷了線的風(fēng)箏，或是隨水而去的河燈，身世飄萍的女子，在這世間竟連擁有未來也不能。

    那我便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拖累他。

    飲花猛然握住她的手臂：不要做傻事。

    雁娘稍愣，旋即眼睛一彎，白如瓷玉的手拍了拍她，安撫道：不會的，要是想自裁，我早就在一開始就做了。

    飲花放下心，呼了口氣：那便好。

    雁娘多久沒同他以外的人說過知心話，她自己也不記得了。

    她的侍女雖知曉她與庭淵往來的事，卻并不是能將心事訴諸的人，因她同時(shí)也是mama派來監(jiān)視自己的眼線，因而雁娘回來時(shí)，便借故將她打發(fā)了出去，只剩她與飲花兩人對談。

    她是有些想法的，而今她想將這些說與這個(gè)第一次見面的人聽。

    我攢了些首飾銀子，等夠了，就離開這里。

    飲花想起方才那鴇母的模樣，不由皺了眉：她會放你走嗎？

    雁娘幾乎立刻明白她說的是誰，道：屆時(shí)我若愿將全部身家交予她，再加上手上握著的她的把柄，她能放我走的可能性，想來也有七成。

    飲花思索片刻：寂庭淵，他知道嗎？

    雁娘微微搖頭，風(fēng)帶起發(fā)絲撲到了飲花臉上，飲花小心翼翼地將它撥開，聽她說：我還沒同他說過。

    為何不講，飲花語氣有些急，不告訴他，即便你從此地出去了，那他呢？他如今出了家，不告知他讓他早做打算，你今后怎么辦？

    他說過，會為我還俗。

    飲花前一秒還在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聽見這話一下頓住了。

    你相信他的話嗎？飲花問。

    怎么不信，雁娘說，飲花姑娘，其實(shí)無論他還俗與否，我都是要離開這里的。

    雁娘不能一輩子是雁娘，我的盼頭也不在庭淵身上，他還俗也好，接著做和尚也罷，只要我活著，他也活著，兩廂平安，便是不在一處又能如何呢。

    飲花良久不發(fā)一語，雁娘心思通達(dá)，勸慰地朝她笑：況且我信他呢，他的法號不是寂歸么，寂歸寂歸，他總要還俗而歸的，我信呢。

    原來并不是沒有打算，而是尚處于雛形的想法，只能算是個(gè)美好的期冀。

    飲花待到日頭有西沉的趨勢，準(zhǔn)備拜別，臨走前囑咐道：有什么要幫忙的，可以隨時(shí)找我，若是托人去清覺寺不便，你便讓人將信傳到醉客居，就是邊上過去幾間的酒肆，我會知道的。

    雁娘點(diǎn)頭，執(zhí)意要將飲花送回小門，飲花推辭不過，也就依了她，拜別后走出幾步，雁娘忽然從身后將她叫住。

    飲花姑娘，她說，蘇雁書，我的名字，你要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