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碎玉
46 碎玉
飲花引導(dǎo)這場儀式,最終主導(dǎo)人到底還是沈洵。 沈洵歷經(jīng)過兩次親人的生死,又親眼目睹自己生前最后的時分,他沒有看到最后,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何走的。 沈家的屋舍如今雖地處荒蕪,在他幼年時,旁邊其實還有戶人家,那是他們唯一的鄰居。 那是對年輕的夫婦,從外鄉(xiāng)來,沒有孩子。 小時候能懂什么事,也就在大人談起家長里短時聽上一耳朵,然后左耳進(jìn),右耳出。 有一回聽母親說起,鄰居那位夫人身世曲折,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后來父母要將她嫁給什么官家的少爺去做夫人,她不肯,央了一直照看她的小廝帶她逃了出來,后來二人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來到這里,也就在此地成了親,安家落戶。 戲文里常有的故事發(fā)生在身邊,沈洵也就記得清楚了些。 此后他常坐在門前喝著藥,越過籬笆去看隔壁的夫婦。 那位小姐,那個小廝,如今是他要喊上一聲叔叔嬸嬸的人。 叔叔人很好的,忠厚老實,嬸嬸更好,說話從來細(xì)聲細(xì)氣,說出口的話也文雅,一看就是飽讀詩書的人。他們待對方都很好,雖然從大魚大rou的日子落魄到如今的粗茶淡飯,日子也過得和樂。 沈洵看在眼里,想著,以后也要與妻子做一對這樣的夫妻。 直到后來有一回,叔叔出了門,再也沒有回來,嬸嬸去找他,常去的地方都去找了,卻沒找見。 在她出門找人的時候,有一幫人來到了這里,將那座小小的房屋翻了個遍,也沒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當(dāng)時沈洵的爹娘都去地里忙活了,他正抱著一本坐在屋前念,見狀躲進(jìn)了房里,直到有人找上了他家,咚咚咚地敲著房門,門都快散架了。 沈洵害怕,但更怕大門被弄壞,那是爹剛修好的。 那人問他見沒見到隔壁的嬸嬸,他答沒有,那些人又問他,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沈洵說不知道,想了想指了一個與嬸嬸出門時相反的方向,說:嬸嬸好像是朝那里去的。 沈洵從不撒謊,這是第一次。 那些人果然沿著他說的方向去找,鬧騰過的院子恢復(fù)平靜,只剩被翻得亂糟糟的雜物。 沈洵那天一直等著,等到嬸嬸回來,飛快地跑過去,咳嗽了也繼續(xù)跑,將她帶到屋后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她聽。 嬸嬸眼睛本就紅著,聽完眼淚倏地就落下來了,說知道了,又哭著笑著謝他。 沈洵不知道她為什么哭,以為她是害怕,后來才知道是因為她找了一天沒找到的叔叔,已經(jīng)死在她父親派來的人手下。 她當(dāng)晚就跟著去了,燒炭自戕的 門窗緊閉,密不透風(fēng),炭火的毒氣將她在夢中殺死。 一個人要尋死,方法多得是,沈洵卻對這個法子記得深刻。 那晚他究竟為什么將門窗都關(guān)得那樣緊,又加了比平日里多出一倍的炭呢,他知道的。 生前明白,死后倒成了一個糊涂鬼。 小佛主帶他回到那里,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切。 碰一碰運(yùn)氣而已,能不能死呢,今天不能,那就明天。 時隔多年,他如同小時候想的一樣,跟妻子做了好幾年相敬如賓的夫妻,命運(yùn)卻也沒有走出另一條軌跡來,要他也跟在嬸嬸后頭,在失去愛人、家人之后,無法忍受被拋下在這世間做個孤獨的可憐蟲,赴死何嘗不是另一條生路。 是他撿回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也合該是他來背負(fù)所有。 睜開眼,絲絲縷縷的香火氣鉆入鼻間。 飲花手指微動,清晰感覺到青玉就在自己的手中。 她將它帶了出來。 寂行靠近過來:如何? 飲花記得先前他的問話重點,道:我挺好的。 寂行才松開揪著的眉宇,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沈洵站起身,鄭重地向他們作了一揖,抬起頭,飲花發(fā)現(xiàn)他眼中布著幾縷淡淡的血絲,原本總帶著幾分茫然的眼神而今變得清明。 多謝二位的援手。沈洵周身縈繞著病弱的書生氣,語氣真誠。 飲花心頭卻沉重起來,她抬手,掌心躺著那枚玉石:說到底,也與我有關(guān)。 她情緒不高,又欲攬責(zé),寂行估摸出她方才大約是見了什么,當(dāng)下拎起玉上綴著的素色細(xì)繩。 繩頭斷開,大概也是因此才會遺落。 他認(rèn)真道:玉由我所贈,與你有什么相干? 飲花啞然,正欲爭辯,沈洵止住他們:此事原本就是因我而起,再怎樣也怪不到二位頭上,何況二位于我有恩,洵此生無以為報,來世必結(jié)草銜環(huán)。 我已無憾,沈洵釋然地笑笑,二位,珍重。 你 飲花想說的話沒說完,忽然一股眩暈感襲來,她下意識扶住寂行。 沈洵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起來,她的眼前霎時天旋地轉(zhuǎn),飲花難受地閉上眼。 也就過了片刻,身下忽地透來一陣寒涼,細(xì)細(xì)密密地讓人心底也涼了一片。 她睜眼,發(fā)覺自己不知為何正躺在地上,寂行也是一樣。 青玉不在任何一個人的手上,它安靜地躺在地面,碎裂成了幾片。 飲花晃晃腦袋站起來,發(fā)現(xiàn)房屋已不見陰陽顛倒的異樣,她匆匆掀開簾子去到廳堂,對聯(lián)沒錯,門神沒錯,而桌上空空,哪里來的一桌好菜。 恍然一場大夢。 寂行跟過來,同樣掃視一遍:結(jié)束了。 不知何起的澀意堵在胸口,飲花是親眼見到沈家人的幸福和樂的,而今人去屋空,許多地方已蒙上塵土,當(dāng)真世事難料。 她若是不丟三落四,她若是沒有丟下 寂行察覺到她的落寞,事實上每當(dāng)她完成一件事,總是或多或少有這樣的心緒流露出來,而這次不一樣,沈家的災(zāi)難似乎與她有些關(guān)聯(lián)。 他們都是見過太多生死的人,從開始的無所適從到看淡,經(jīng)由過無數(shù)次無人知曉的折磨。 事實上誰又能真正看淡,尤其當(dāng)不再是旁觀者,而是親歷其中。 寂行開口阻止她溺入自責(zé):不要多想,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與你無關(guān)。 飲花的笑容很淡:我知道。 寂行沒有再勸說什么,將方才拾起的碎玉給她。 飲花沒接:我們把它埋了吧。 嗯,寂行說,用紅綢包裹后掩埋最好,只是此處似乎沒有。 飲花試圖掩蓋下自己的不安,好讓他不至于再露出這樣擔(dān)憂的神情。 她故作輕松地玩笑道:可我渾身上下,只有肚兜是紅的,要嗎? 寂行愕然,隨后柔和下眉眼,輕輕嘆了口氣:你可以難過。 不必非要開一個玩笑,來裝作同往常一樣好。 飲花喉間一哽,反倒揚(yáng)起笑臉來,轉(zhuǎn)身出去,留下一句:那回寺里再埋吧。 跨過門檻,雨過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