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離開
001 離開
狹小昏暗的房子里,夕陽照射的光芒從門窗的縫隙漏進來,照亮了室內(nèi)詭異的傀儡。 反光使得他們樹脂做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像是馬上就要活了一般。 窗邊的木桌上,一名長相精致的男子手中制作著新的傀儡,絲線泛著螢螢的光,遠看似乎不是被絲線控制的傀儡,而是傀儡自己會動。 這傀儡不似別個,它木頭做的身子白皙纖細,手臂如同藕段,唇上一點朱紅,似是戲本子里磨人的妖女。 季然是個傀儡師,天光村里最好的傀儡師。 可惜天光村是個離著京城十萬八千里的地方,這里的村民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季然顯得和這里格格不入。 夫君,王婆家的黃瓜今年收成太好了,吃不完賣不完,送了我一籮筐,一會兒我洗干凈送你桌上。 門被粗暴的推開,震得木桌臺上的木屑抖了三抖,男子沒有說話,只是將木屑用手撥到了一邊去。 夫君手中這個人偶做得倒是我見過最精致的。阿俏斜跨著籃子,走到男子身邊,拿起一根黃瓜在身上隨意的蹭了蹭便送入口中。 男子神情終于有些松動,嘴角含笑,抬起頭看她,阿俏,好看嗎? 女子見他眉眼如春,似是被蠱惑,好看,當(dāng)然好看,夫君做得傀儡都好看。 男子不再看她,繼續(xù)低下頭雕刻手中的傀儡。 阿俏是他的娘子。 個子比尋常女子還要矮上一些,做起農(nóng)活來抵得上兩個男人,手藝也巧,家中的棉被衣裳都是她做的,還做得一手好飯。 還沒嫁人的時候,阿俏是天光村最搶手的妹子。 嫁給季然后,天光村的男人們都討厭上了這個空有一身好皮相,卻什么農(nóng)活都不會干的人。 對于天光村的人來說,季然的確是這樣。 整日整日的在偏房中制作傀儡,傀儡的模樣嚇人的很,他也不愛和別人說話,極少出門,就是逢年過節(jié)的,也只是阿俏一個人出門。 可阿俏力大無窮,春種菜來夏插秧,沒有什么能難得倒她,有她在,季然什么也不用做。 天光村不適合季然,她一早就知道,季然應(yīng)該是屬于富麗堂皇的地方,但自己不想放他走。 季然的頭發(fā)烏黑絲滑,阿俏很喜歡,睡覺的時候總愛放在手心把玩,季然也由著她。 阿俏的父親也是個出色的傀儡師,據(jù)說曾經(jīng)在京城做過大官,后來辭官來到了天光村便一直留了下來,季然是他那時間路上撿回來的。 沒多久她父親就認識了阿俏的娘,阿俏娘是全村最傻的姑娘,和阿俏相反,是天光村最不會干農(nóng)活的女人,偏生阿俏的父親喜歡她,婚后一年就有了阿俏。 因此,阿俏成了全家中最會做農(nóng)活的人,靠著自己這一雙手養(yǎng)活了家中四張嘴。 后來阿俏的娘去世后,父親就再也沒做過傀儡,甚至把從前的傀儡一把火都燒了。 那天,小小的季然站在火堆旁,滿臉都是痛惜的神情,父親摸摸他的頭告訴他,這些傀儡如今都沒有生命了,要之無用,不如一把火燒了,還能熱熱飯菜。 季然一直不明白這句話,直到很多年后阿俏身死,他才明白,你在的時候,什么都在,你不在的時候,一切就都死了。 燒了傀儡,最高興的是阿俏,阿俏最討厭這些傀儡,父親和季然整天在偏房中搗鼓這些玩意兒,母親就在一旁癡癡地看著,每做完一只,都要問母親好看否,母親總是說好看。 她瞧著就很不好看,一個個呆呆傻傻的,還有些恐怖。 后來父親也去世,囑咐季然娶了阿俏。 阿俏心中歡喜,她自小就喜歡季然,做事穩(wěn)重,不愛爭不愛搶,除了和父親一樣喜歡搗鼓些傀儡,倒也沒什么別的不好。 初初成親的時候,阿俏還逼著季然做了些小傀儡拿去村中賣,可惜這小傀儡做得實在逼真,嚇哭了娃娃,沒能賺上幾個銅板反倒害自己被罵,后來她也不逼著季然做小傀儡了。 有一天,阿俏躺在季然身邊,她問:阿然,為什么我們成親快一年多了,還沒有孩子。 季然不說話。 阿俏習(xí)慣了,他們之間,本就是她說得多,季然不愛說話,只是偶爾能和她搭上幾句。 她把玩著背對著她的季然的頭發(fā),放在鼻尖聞了聞,有一種清爽好聞的味道。 不知道為什么,阿俏總覺得季然在等著什么,不像她,只想生兒育女,和季然好好過完這一生,等生了孩子,她就圓滿了,以后只需等太陽升起,等太陽落下,和父親一樣,給孩子找個好歸宿,就可以安心去地府了。 她這輩子沒做過壞事,下了地獄不會被炸也不會被煮,說不定以后還能給安排個好一點的人家,然后再一次遇見季然,不對,萬一她先死了,要不要在奈何橋等一等季然呢 阿俏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季然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為她蓋好被子,轉(zhuǎn)身去了偏房。 * 季然離開,是昨天的事。 沒有留下一句話,沒有帶走一樣?xùn)|西,除了一只傀儡。 新制的那只。 阿俏傻乎乎地在門前等了一天一夜,沒有流一滴眼淚。 偏房中的傀儡落了灰塵,一個個都不若從前精神。 她原本想燒了這些傀儡,最終還是決定擦拭干凈留下來。 阿俏傻乎乎的,以為這樣,能向世間證明,有過季然這個人,長得好看,聲音好聽,還娶過阿俏。 阿俏想,她該知足了。 村子很小,可是季然離開這件事,一整個冬季都沒人知道。 直到年后,才有人問起阿俏的夫君如何了。 阿俏說,死了。 是死了,離開了阿俏的季然就死了,不會再回來了。 村里人大驚,問阿俏怎的也不辦一場像樣的喪事。 阿俏不理,挽著竹籃就下地干活去了。 沒過多久,村里人就張羅著要給阿俏找個新相公。 阿俏能干活,長得還好看,就算是嫁過一次人,也不愁沒有好人家要,村里的小伙子都想追求她。 可惜大家發(fā)現(xiàn),阿俏自從死了丈夫,脾氣就變了。 以前很愛說話的小姑娘變得悶不吭聲了,別人與她搭話,她也不理,回家就擦拭那些傀儡。 有年紀(jì)大的婆婆說阿俏這是死了丈夫,得癔癥了。 又過了幾年,大家終于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阿俏從來不去拜祭她死去了丈夫,甚至村中從來沒人看見過她丈夫的墳。 有人問阿俏,你怎的也不給你丈夫立個牌位,太不合規(guī)矩了。 阿俏呆愣了一下,難過地垂下眼,只道立的,立的。。 阿俏的眼淚嘩嘩的往下流,旁人見她這樣也不好再說什么。 就是在那么一天夜里,阿俏瞞著所有人,帶上了衣服和盤纏離開了天光村。 臨走時還去了偏房,揣了一只小傀儡。 又過了幾年,江湖上出現(xiàn)了一個有名的傀儡師,創(chuàng)立了偃師閣。 有人說,為國捐軀的鎮(zhèn)國大將軍陸思遠的衣冠冢內(nèi),所放置的傀儡正是其所制,因此更是吸引了不少人前往。 * 太傅,你看我手中這個傀儡,做得可精致。年幼的太子小小的身子曲著擺弄手上的傀儡,傀儡在他的cao控下,手腳不齊的上下滑動著。 身旁一身官服的男人蹲下身,太子小心,莫要被絲線割破手指。他憐惜地從太子手中拿出人偶。 太子失了心愛的玩具,扁著嘴想要哭,男人摸摸他的頭,等明兒個太傅挑個更好的給你送來如何? 聽聞此言,小太子才重展笑顏。 小泉,這人偶是誰給太子的?那人清冷的聲音響起,面上卻還帶著面對太子時的笑,旁邊的小太監(jiān)躬著身子顫顫巍巍地走上前,不敢抬頭,回稟太傅,人偶是陸夫人送來的。 陸夫人?哪個陸夫人?男人站起身,眉眼間似有條暗河緩緩流動,看不清情緒。 是鎮(zhèn)國大將軍的夫人陸氏。 男人背過身不知在想些什么,握著手中的人偶仔細摩挲。 人偶做得十分粗糙,甚至連關(guān)節(jié)處也不夠圓滑,活動起來一頓一頓,絲線綁得松松垮垮,似乎稍微用些力就會扯斷一般。 這種粗制濫造的東西,也敢拿來送給太子,真是膽大包天。 可卻像極了自己曾經(jīng)的手法。 * 事情辦得如何?沙啞的女聲從簾帳后傳來。 事情已經(jīng)辦妥。黑衣人蒙著面拱手。 很好,你下去吧。 是。 簾帳后的女子轉(zhuǎn)過身,她的眼睛像是一潭死水,平靜無波,罩著的面紗擋住了她一半的面容。 從她身后影子里走出一名男子,男子摟過她的肩,夫人,吃藥了。 女子咳嗽的兩聲,可以不吃嗎? 男人不說話,將她額間的散發(fā)別到耳后,執(zhí)起她的手撫在自己一邊臉頰,不可以。 男人什么都依她,唯獨這件事。 女子摘下面紗,干澀的唇瓣碰著那碗苦澀的藥,如同干涸的土地碰上水一般被滋潤。 你最不喜做傀儡,這些年難為你了。女子放下碗,重新帶上面紗。 不難為,能在你身邊做傀儡,已經(jīng)是上天對我最好的安排。